他與溫晏認識已有三年,他自認比其餘人更懂溫晏,也不相信霍時修能在短短几個月里就是攬獲溫晏的心。
至於溫晏,大概是年少單純,霍時修說什麼便信什麼。
陸琢喝了一會兒茶,見氣氛輕鬆了,便提起當年的事。
「想當初還在誠王府的時候,您總說想去京城以外的地方看看,總是說,阿琢哥哥,王府太無聊了,好想出去,可是外面又很危險」
陸琢話音剛落,便聽到身後傳來一聲「外面如何危險?」
他連忙起身,轉頭就見到一襲藏青長衫的霍時修站在眼前,後者正慢悠悠地解開絨皮披風,眼帶笑意地問:「晏晏,外面很危險嗎?」
溫晏窩在美人榻上,搖了搖頭,「不危險,危險的是人心。」
陸琢臉色一僵,找了個藉口便飛快地走了。
霍時修還站在原地,遙遙地看著溫晏,語氣吃味道:「我聽見一聲阿琢哥哥。」
溫晏才不要沾惹這種無妄之災,「那是他自己說的,我可沒有說。」
霍時修走到榻邊,半真半假地吃醋,「你和他有當初可以聊,我卻沒有。」
溫晏勾了勾霍時修的手指,安撫道:「我們有以後。」
「晏晏,以後估計會有很多雙眼睛盯著你這裡,出於各種目的,你要多加小心,實在不行,就誰都不見。」
「我知道了。」
「皇上賜了一座府邸給我,再過幾日,我們便搬過去。」
溫晏眼睛一亮,「只有我和哥哥?」
「是,只有我和晏晏。」
霍時修把溫晏打橫抱起,溫晏犯了難,「我有點累,哥哥。」
「誰跟我說今天還要的,我連慶功酒都沒喝完就趕回來的。」
溫晏紅了臉,「哥哥…」
「晏晏,出征前你答應我的,只要我能平安回來,你就要和我行夫妻之實。」
「昨晚已經行過了。」溫晏嘟囔著。
他話還沒說完,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扯開了,霍時修吻住他:「夫妻之實分很多種,晏晏乖。」
隔了四個多月再次上朝,霍時修下了馬車,看著通往大殿的層層台階,心裡不如以往的厭倦煩躁,反而有種平靜,藏著殺機的平靜。
余光中看到熟悉的身影,他的二哥霍蘄。
「你真的要與霍家為敵?」
霍時修轉過身,表情收起凝重,他輕鬆道:「沒有,我只是不想隨著霍家敗落罷了。」
「霍家怎會敗落?」
霍時修壓低了聲音,靠近了霍蘄說:「太子的身體這般差,躺在床上幾個月了,整個太醫院都束手無策,你覺得他還能撐多久?」
「你不要命了?說這種話。」
「我不信二哥你沒想過這些,太子沒了,繼承大統的只能是齊王殿下,」霍時修彎起嘴角,語氣是輕浮的得逞,「我又沒有得罪齊王殿下,和他勢不兩立的是你們,是你,大哥,還有爹。」
「原來你早有謀算!」
「不管我有沒有謀算,現在結果已經出來了,你們在北境做的手腳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,最大的贏家是齊王殿下,二哥,你就等著齊王殿下繼位之後,將霍家一網打盡吧。」
霍時修說完便走,踏上層層石階步入朝堂,留霍蘄一個人在後面心緒難平。
皇帝對各省的農情無甚興趣,疲乏地打了兩個哈欠之後,忽然說:「霍時修,說說北境現在的情況。」
「赤劼大軍全軍覆沒之後,微臣立刻找到北境知府胡守志胡大人,讓他負責裕和村與月灣村兩村的重建和百姓安撫工作,胡大人非常盡心。」
「盡心?可有一個叫周含英的知縣以死呈奏,告訴朕胡守志壓根什麼都沒做,裕和村的百姓至今還住在湖邊的救濟棚里。」
霍時修臉色大變,連忙解釋道:「聖上息怒,微臣臨走時問胡大人是否需要向朝廷申請撥一筆救濟金來,胡大人說不用,去年的軍餉還有剩餘,微臣見胡大人如此愛民如子,這才放心回京,這周含英只是小小知縣,他的話未必可信,聖上」
霍時修話音未落,皇帝便怒而拍桌,朝堂里的所有官員連忙齊齊跪了下來。
「軍餉還有剩餘,他倒是慷慨大方,有這麼多軍餉,怎麼還守不住北境?赤劼大軍一進雁門關,他們就嚇得四處逃竄,把大梁的臉都丟乾淨了!」
「聖上息怒,保重龍體。」所有大臣紛紛說道。
「霍時修,便由你徹查北境知府胡守志貪墨軍餉一案,不把這些貪官污吏連根拔起,再打多少勝仗都沒有用。」
「微臣領旨。」霍時修道,起身時他看見霍太師轉頭看了他一眼。
冷冷的,沒有任何其他情緒。
霍時修視若無睹地回到自己的位置。
皇帝也疲乏了,揉了揉眉心說結束。
下朝之後,霍時修走在最前面,他身後跟著許多趨炎附勢依傍著他的人,霍時修沒有理會,隻身進了轎子。
「去趟東宮。」
「是。」
成蹊放下布簾時往裡看了一眼,因為陽光一點一點被擋住,霍時修整個人也一點一點隱入黑暗中,成蹊看見霍時修似乎笑了一下,但那笑意太淺,轉瞬即逝,成蹊便沒有在意,只是覺得他的少爺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了。
*
太師府,前廳。
「老爺,時修去東宮的事,您已經知道了?」霍夫人臉露喜色地走上來,「您看,時修他還是向著我們的。」
霍太師喝了一口茶,熱氣被冷風吹散,「向著我們?是你天真還是他天真?」
「那他為什麼要在眾目睽睽下去東宮?」
「他有他的謀算,我一時也看不清,你兒子現在很了不得,一步步都機關算盡,把所有人都拉進他的網裡。」
「怎麼說?」
「你知道他離開東宮之後又去了哪裡?」
霍夫人搖頭。
「林賢清當年的住處。」
霍夫人大驚,「什麼?林賢清?當年受齊王指使來彈劾您的那個言官?時修去哪裡做什麼?」
「我也不知道,或許他掌握了什麼證據,不過林賢清的事情就算被他翻出來,也不會對我造成什麼實質的影響,當年誅九族的命令是皇上的授意,我無需為此擔責,即使霍時修拿出當年我給林賢清無端定罪的證據,到了皇上那兒,皇上也不會說什麼。」
「老爺何出此言?」
「迫害忠良,擾亂朝綱,這些罪狀皇上不關心也不在乎,皇上在乎的是貪官污吏,在乎的是有沒有人貪了朝廷的錢,他的錢,林賢清的罪狀里沒有這一條。」
「時修會不會不知道這層緣由,所以急沖沖地跑去林賢清住處那兒找證據。」
「我覺得他知道,」霍太師冷眼望著不遠處的花廳,「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,他重新翻出林賢清的案子,可能不僅僅是針對我,也是想針對齊王。」
「齊王?」
「我原以為他只是想扳倒我投靠齊王,沒想到他貌似也不想讓齊王登上皇位,他到底想做什麼?」
「老爺,時修他」
「我告訴過你,從他踏上雁門關之行的那一刻起,他就不是霍家的兒子了,你也別想著挽回,這是你兒子自己做的決定。」
霍夫人急得落淚,「那現在該怎麼辦?時修他真的要整個霍家為他的將士陪葬嗎?老爺,他真的會不管父母兄長的死活嗎?」
霍太師忽然笑了,「你覺不覺得得他現在很像三十年前的我?若是他真的可以不管父母兄長的死活,我倒要對他另眼相看。」
「時修遲早走上彎路。」
這條彎路不是三個月前出現的,霍太師想,是十年前,林賢清滿門喪命時,就出現在霍時修眼前的。
「他面對的事情太多,他要在霍家、齊王、貴妃和皇上之間斡旋,復仇本身就是很危險的事,更何況手握大權,很容易就迷失自我,忘記了復仇的初衷,他還不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條不歸路,」太師將涼了一點的茶端起來重新喝了一口,他說:「他會成為下一個我。」
茶盞與桌面碰撞,發出一聲尖響。
冷風從花廳吹過來,已聞不到花香,一切都凝滯在冷肅的冬天。
「霍時修心裡最重要的是什麼?」許久之後,霍太師兀然問道。
霍夫人想了想,「也許是小王爺。」
「那就把誠王也拉進來,我很好奇,霍時修會怎麼選,到底是他的正義重要,還是溫晏重要。」
*
「嚴鍾給我留了一個錦囊,放在他妻子那裡,」霍時修把東西放到周含英面前,「他大概也在賭,賭我心慈手軟,沒有讓他的父母妻兒跟著陪葬,所以成蹊去送銀兩的時候,嚴鐘的妻子把這個錦囊交給了他。」
「裡面是什麼?」
「齊王當年威脅林賢清以死進諫的證據,幾封書信,藏在林家正廳的房樑上,前幾天我去取了下來。」
「估計嚴鍾這些年一直在找能扳倒齊王的證據,可這些證據又不足以復仇,絕望之下才成了霍太師的棋子。」
「有苦衷,就能捨棄幾千條命,來完成他的復仇?」
「將軍,您要保重身體,從北境回來,您日漸消瘦,精神也比以前差了許多。」
「北境知府的事你查的怎麼樣?」
「微臣藉助王懷留下的那些帳簿和書信,現在已經有了收穫。」
「我要的是北境以外的收穫。」
「當然,自然是北境以外,」周含英往前一步,低聲道:「北境知府胡守志十年間共貪墨銀兩八百五十餘萬兩,其中有大半流入京城,名義上是西北軍事防禦需要大量採買南昶的橦木,其中經了霍葑霍大人之手,再抽取三分之二,剩下的三分之一落入南昶知府的手中,微臣順著這條線,又從南昶查起,果然又有新的發現。」
「什麼發現?」
「皇上之前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建造的祭壇,每一處都連結了許多利益方,尤其是東邊的亓陽村祭壇,在禮部那位霍大人手中,也是榨乾了所有的油水,連金絲楠木都替換成了普通的樟木,更遑論撫恤村民的救濟金。」
「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了,胡守志的貪墨案雖然數目龐大,但畢竟是胡守志主動賄賂為多,就算皇上發火,我爹也有話可說,但是亓陽村祭壇的事,數目雖小,但意義重大,那可是皇上最關心的祭天大事,我二哥他竟然敢在這等工程上偷工減料,若是被皇上知道了,該是何等罪過?」
周含英也勢在必得道:「北境加上亓陽村,那就不是動搖霍家根基這麼簡單了。」
霍時修把玩著手中的,緩緩勾起嘴角,「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。」
周含英又向他通報了一些瑣碎情況,霍時修提筆記了下來,給他吩咐新的任務,「我爹前幾天一直帶著一位西域神醫來往東宮,大概他還是把寶押在太子身上,等著太子身體康復,繼續庇佑霍家,所以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,你這些天再去亓陽村一趟,籠絡籠絡那裡的流民,最好是能讓他們鬧出點動靜來,藉機把亓陽村祭壇的建材以次充好的事大肆宣揚出去。」
霍時修神色嚴肅:「你那邊的動靜一出,我這邊就去向皇上彙報北境貪墨案的情況,我不信這次掀不翻這朝堂。」
「是,微臣一定不辱使命。」
*
霍時修結束了所有的事情,往臥房走,他們已經住進了新的將軍府,溫晏的房門緊閉著,霍時修敲了敲,當兒從旁邊走來,告訴他:「小王爺正在給自己施針,連小的都不讓進。」
霍時修再次敲門,「晏晏,讓我進去吧,我進去陪著你,好不好?」
房裡無人應答。
可霍時修還是推門進去了,溫晏躺在床上,聞聲有些慌亂地拉過被子把自己的腿蓋住,氣惱地說:「我沒有讓你進來!」
霍時修很少這樣違背溫晏的想法,可他只能如此,「晏晏,我擔心你!」
溫晏的眼裡陡然蓄起淚來,明明剛剛試針時那麼疼,他都沒有哭,霍時修一靠近,他就開始委屈。
霍時修走過去,脫了外衣和鞋子,上了床將溫晏摟在懷裡,溫晏的眼淚落下來,他翻身抱住霍時修,整個人埋在霍時修懷裡,哭著說:「哥哥,好疼,可是我真的好想站起來。」
霍時修恨不得這些針全扎在自己身上,替溫晏忍了所有的疼痛,他只能輕輕吻著溫晏,安撫他。
溫晏半夜才沉沉睡去,霍時修把他放開,輕手輕腳地爬起來,瀝了條熱毛巾,給溫晏敷腿上發青的針眼。
手無意中碰到,才知道他雙腳都是冰涼的,霍時修握住了捂在懷裡暖了會兒,再給他套上筒襪。
躺回去時天已經微微泛了白,霍時修也沒有睡意,側了身靜靜地望著溫晏的臉,片刻後忍不住,傾身過去在溫晏的唇上覆了一個吻。
半年前他還躲著讓著,生怕透露真心,現在這個人已經成了他生命里唯一的支撐。
周含英問他,扳倒霍家之後怎麼辦?
怎麼辦?
不管霍家的結局是死罪還是流放,霍時修也再難輕鬆自在地活在這個世上,儘管他無愧於心,但一個親手毀了自己爹娘兄長的人,該如何面對以後日日夜夜的內心煎熬呢?不敢想,不能想,只能閉著眼往前走。
他只有溫晏了,他想用餘生來愛他。
霍時修將溫晏輕輕摟住,鼻間傳來淡淡的藥香,溫晏在無意識中往霍時修的懷抱靠了靠。
這座院子遠不如霍府精緻,因著多年閒置,窗外風景不再,只有霍夫人派人提前搬來的幾株植物,砌下落梅如雪亂,給雲淡光寒的冷冬增了一抹色彩,在遠方青灰的天空徹底變成澄白前,霍時修聽到院中一聲脆響,是長久無人打理的竹子被厚雪壓折的聲音。
這晚京城下了很大的雪。
作者有話要說:
明天會把剩下章節全部搬上來,謝謝留評的寶們,謝謝你們呀!
又過了小半月,周含英送來好消息,亓陽村的原村民們已經鬧翻了,消息正在往京城傳,各級衙門知府都在攔,可霍時修給的錢多,百姓們也想混口飯吃,消息愈演愈烈,以成燎原之勢。
蕙娘也送來了信:「貴妃娘娘有賣官鬻爵之嫌,望將軍查明。」
霍時修吩咐給了謝子明。
謝子明很快就收集到了證據,來到將軍府,交給霍時修,霍時修留他吃飯。
「你回來這麼久,我們還沒好好喝一杯。」
謝子明主動拎起酒壺倒了酒,溫晏在旁邊默默吃菜,謝子明要給他倒酒時,他搖頭說自己最近在服用幾味需忌口的藥材,不能喝酒。
霍時修給他夾了塊排骨,溫晏笑了笑,隨後低頭安靜地吃東西。
酒席散了,霍時修把溫晏往臥房推,他倒是有些醉了,腳步微亂,從後面攬住溫晏,指著院子裡的紅梅,醉醺醺地說:「晏晏,那片小竹林里的竹子都被雪折了,怎麼那麼輕的雪能把竹子壓折?還是說,那竹子本來就不夠堅硬?」
夜色深了,溫晏沒有看見什麼竹子,他只靜靜地看著霍時修,伸手摸了摸霍時修的臉頰眉梢,輕聲說:「是雪太重了,與竹子無關。」
霍時修笑了笑,「是嗎?那就好。」
話音剛落,他的眼神就渙散了,還是成蹊跑上來扶住他,然後撐著他去洗漱,送到床上的時候,霍時修又清醒了些,酒意催生了□□,他側身抱著溫晏,把手伸進溫晏的衣裳里,摸他的小腹。
…
溫晏抱著霍時修的胳膊,後背貼著霍時修的胸膛,只覺得心神都被晃了出來。
可能是這些天的針灸有效果,被破開的痛感過去之後,慢慢地,竟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衍生出來。
「啊…」他陡然喊出聲來,嚇得立馬捂住了嘴。
霍時修在他耳邊悶笑。
溫晏的羞赧和惱意漸漸浮上來,他抓住霍時修的手腕咬了一口,霍時修也不嫌疼,故意說:「才用完晚膳沒多久,晏晏又餓了嗎?」
說完又吻住溫晏的嘴,把溫晏微不足道的抵抗和反駁封緘於唇中。
*
第二天清晨,早朝結束後,皇帝召見了霍時修和溫晏。
「參見陛下。」
皇上坐在祈天的壇陣中,背對著他們,聲如洪鐘但也透著顯而易見的蒼老,他說:「溫晏的腿不方便,不必行禮。」
「謝陛下。」溫晏誠惶誠恐道。
霍時修將手中奏摺請陳,「陛下,微臣有事要奏,關於言官林賢清一事,齊王殿下」
「先別說齊王,」皇帝從壇陣中扔出了另一本奏摺,「你看看這個。」
霍時修剛拿起來,就聽見皇帝說:「太師寫給朕的,當年林賢清一案,是齊王與誠王共同謀劃的,二人裡應外合,誣陷太師,甚至妄圖危害太子,動搖國本。」
皇帝笑道:「霍時修,你說太師這本奏摺是什麼意思?」
溫晏抓緊了輪椅的把手。
「微臣…明白。」霍時修咬牙說,「林賢清一案與齊王殿下、誠王殿下均無關係。」
「明白就好。」
皇帝嘆了口氣,說:「霍時修,若按照你的計劃走,朝廷就要亂了,天下也要亂了,你爹這幾十年里何止一個霍家,一個北境,齊王又怎會只是齊王,朕不能任由你胡來。」
霍時修臉色發白。
離開宮殿後,溫晏被宮人推著走在前面,霍時修走在後面,陳公公追上來,喊住了他。
溫晏知道自己不便聽,便讓宮人先推著他走。
「陳公公,什麼事?」
「霍將軍,今天聖上的話您也聽清楚了,就像齊王做的事逃不過聖上的眼睛一樣,您做的這些事也逃不過聖上的眼睛,百姓都說太師有千眼,實則縱有千眼,也歸於一人,那就是天。太師這些年犯下的錯,皇上都清楚都了解,但為了朝廷的穩固,也為了平衡諸王和後宮的勢力,便不多管,但因為太子病危,現在的局勢已經翻天覆地,聖上的意思是,希望你能從中找到最好的解決辦法,這是聖上對你的考驗。」
陳公公繼續說:「您還在赤劼的時候,聖上與元豐真人見了面,問及大梁國運,元豐真人寫了道符,在火上燒了燒,燒出一個字來,百姓口口相傳說是逸王的逸字,其實不是,是兩個字,一個是『逸』字…」
陳公公壓低了音量,「還有一個是『修』字!」
霍時修蹙起眉頭,聽見陳公公說:「元豐真人解符時說,亂臣有赤子,國之大難後會迎來國之大幸。」
陳公公似乎有心提點,靠近了些,小聲道:「現在聖上年邁,欲追隨元豐真人修仙論道,而太子病危,即使病情轉好,但身子已經虧空,無濟於事,齊王氣量狹窄,一旦手握重權,必定伐除異黨唯其獨尊,難當大任,現在只有逸王殿下是最好的人選,聖上希望你今後能好好輔佐逸王殿下,延續大梁之榮光。當然,您也可以拒絕,但霍太師劍指誠王的奏摺還在殿內,晏平郡王還沒走遠,將軍,您要好好定奪。」
溫晏在宮門口等著霍時修,許久之後才看見霍時修臉色蒼白地出來。
他正擔憂著,「哥哥,怎麼辦?我父王會不會有事?」
「晏晏,我們先和離。」
「什麼?」
霍時修蹲下來,握住溫晏的手,「別怕,晏晏,別怕,不是真的和離,是權宜之計。」
溫晏的眼淚差一點就要落下來。
「晏晏,幫我做件事,去凌煙閣找元豐真人。」
霍時修這才意識到,皇上並不昏庸,其實皇帝才是最懂將權力縱橫捭闔的人,他難道不知道太師和齊王的野心?不知道貴妃干政的僭越?不知道霍時修的復仇?
他都知道,他隔岸觀火。
他利用所有人的弱點,形成了巧妙的制衡,就像他現在這樣哄著霍時修,其實也只是為了制衡,太師不能死,齊王不能廢,否則皇帝就不能控制著兩人為自己積累財富。
霍時修必須打破這種制衡。
唯一的辦法,就是元豐真人,元豐真人有得道成仙之術,皇帝嚮往到可以挪用軍費來建立祭壇,霍時修不需要元豐真人那張寫著「修」的命符。
他需要皇帝退位。
直接退位。
*
晏平郡王和霍時修和離的消息在夜裡傳遍大街小巷。
朝局如迷霧一般,百姓們也分辨不清,只覺得霍時修已經不再是簡簡單單的霍家四少。
茶樓老者撫著鬍鬚,沉默不語。
眾人的議論不休:「現在到底什麼情況?齊王殿下莫名其妙被幽禁了,霍時修就要跟誠王撇清關係?霍時修現在究竟是哪一撥的?他究竟想做什麼?」
「霍太師鋒芒也隱了不少,現在台上就剩霍時修一個人了!」
「不是還有逸王?」
「那我就不清楚了,不過我最近聽來一個消息,城外那個收留災民的故莊是霍時修出錢辦的,還有他在北境攻打赤劼的時候,一心保護北境的百姓,現在北境秋陵湖旁邊還有人給他立生祠呢!」
「所以這霍時修…究竟是什麼人?」
老者清咳一聲,眾人斂聲屏氣。
「霍時修和他爹走的不是一條路,就看他有沒有能耐,走出一條新路來!」
眾人面面相覷,但心裡都隱隱有了答案。
溫晏在清晨離開,霍時修把他抱進馬車,兩個人都沒有太依依不捨,只是霍時修看起來更神傷一些。
成蹊在認真檢查馬匹和行李,當兒站在旁邊,眼睛滴溜溜地在溫晏和霍時修之間打轉,他本以為分離的場景會再悲痛些,可兩位主子卻和沒事人一樣。
霍時修走進馬車,溫晏伸手要抱。
「這一路可能會很辛苦。」
溫晏搖搖頭,「我不怕,只要能幫到哥哥。」
霍時修吻住溫晏,捨不得放手,最後還是溫晏強忍著悲傷,說:「哥哥也要照顧好自己。」
「好。」霍時修再次抱住溫晏。
作者有話要說:
感謝在-零伍-:零叄:-零伍-:零壹:零捌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~
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:半糖去冰 伍瓶; 壹瓶;
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,我會繼續努力的!
木輪轉動,馬車緩緩出發,霍時修站在台階邊靜靜地看著,溫晏一直沒有掀開車簾,就這樣走遠了。
凌煙閣是皇帝為從蓬萊仙島遠道而來的元豐真人建造的,坐落在凌煙山上,聳然雲間,霧氣環繞。
除了皇帝,平日無人敢踏足此處。
當兒和成蹊對視了一眼,都有些發愣,溫晏好像變了個人,他們又不能忤逆溫晏的命令,於是讓車夫調轉了方向,朝著凌煙山緩緩駛去。
到了山下,有小道士攔著:「凌煙閣不許外人進,請回吧。」
當兒怒道:「這是晏平郡王!」
「皇上都不能想來就來,郡王又算得了什麼?」
「你!」
溫晏抬手阻止當兒,朝著小道士笑道:「還勞煩小道長替我通報一聲,我姓溫名晏,此次前來是為了給我的丈夫求一張平安的道符。」
「簡直荒謬!你當我們真人是等閒道觀里那些招搖撞騙之徒?連皇上都是以蒼生為名才能進蓬萊仙島見真人,你卻在這兒為一俗世男子求平安符?簡直是在侮辱真人!」
溫晏並不意外,他低頭緩緩道:「我丈夫為天下奔波勞碌,我沒有那般宏願,我只求真人能保佑他平安順遂,還請小道長替我通報一聲,感激不盡。」
說罷,便喊了當兒一聲,「扶我起來。」
「什麼?」
「扶我起來。」溫晏又說。
見當兒遲遲沒有反應,溫晏就自己兩手撐著輪椅兩邊,身子往前傾,眼看著就要直愣愣摔到地上去,當兒衝過來將他護住,溫晏借著當兒的支撐,大半身子離開了輪椅,又伸手把輪椅往後一推,整個人跪坐在地。
成蹊跑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,溫晏已經癱在地上,他抻著胳膊勉強挺直腰背,作跪地狀,聲音都是顫的,「我在此等候真人,還望真人憐憫,見我一面。」
小道士也有些錯愕,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兒,還是堅守本分,「您請回吧,凌煙閣不見外人。」
當兒心疼地眼淚都要流出來,「小王爺,我們回去吧,總有別的法子,我們回去找王爺,他一定可以幫我們見到元豐真人的,小王爺,地上太涼了還有未化的雪,您的腿怎麼吃得消?」
溫晏搖頭,堅決道:「我一定要見到他,我要確保哥哥萬無一失。」
山上到處玉樹瓊枝,冰掛和霧凇都像畫一般,可冷也是鑽心的冷,溫晏穿著一身湖藍大褂,在雪地里顯得更蕭瑟,不多時,他的雙唇已經沒了血色,牙齒打著顫,當兒及時為他披上大氅,才稍微好一些。
溫晏是中午到的凌煙山,現在看著只剩半截的日頭,估摸著差不多申時三刻,溫晏已經冷得精神不濟,勉強恢復清明,堅定地望著遠處的凌煙閣。
小道士也不忍心了,回身跑去找元豐真人,告訴他情況。
元豐真人正在與自己對弈,聽到之後指間微頓:「他說他不為蒼生,只為他丈夫求一張平安符?」
小道士怕惹元豐真人生氣,但又不敢在他面前撒謊,猶豫地承認道:「…是。」
元豐真人竟笑了笑,落下一枚白子,「有趣。」
「真人,現在該怎麼辦?」
「你急什麼?過了今晚再說。」
「是。」
…
翌日清晨。
「你起來吧,真人讓你進去。」小道士跑過來,板著臉說。
溫晏幾乎倒在雪地里,臉色和雪一樣白,聽到小道士的話才勉強睜開眼,說:「好,多謝小道長。」
溫晏像死了一回,被當兒和成蹊一起扶起來,身子僵硬,連坐進輪椅都費了一番功夫,當兒把從山下買來的湯婆子塞到溫晏懷裡,又讓成蹊倒了熱茶,溫晏喝了之後,才勉強緩過來,「走吧,去見真人,別耽誤了時間。」
凌煙閣是世代供奉功臣將領的地方,當時皇帝要在其他名勝之地為元豐真人建造住處,但元豐真人通通拒絕,選了凌煙閣,皇帝遂派人在凌煙閣旁修建了一座豪奢的宮殿。
「郡王爺,天寒地凍的,您來貧道這荒山做什麼?」元豐真人在茶座上斟了一杯茶。
當兒把溫晏扶到茶座的另一邊,溫晏還是很虛弱,但讓當兒先出去,笑著回答元豐真人:「我想為我丈夫求一張平安符。」
「平安符,慧心寺里多的是。」
「聽說真人寫的符叫定符,在火上灼燒後會顯出字來,一字定局,所以我斗膽來跟真人討一張平安的定符,我想知道我丈夫將來的結局如何。」
「貧道只為天下蒼生求,不為某個人。」
溫晏笑著說:「原來是這樣,那確實是我太自私,心裡放不下天下蒼生。」
「在雪地里跪了一夜。郡王爺的腿還好嗎?」
「不知道。」溫晏搖頭。
「值得嗎?」
「值得。」
元豐真人將茶盞中的水倒掉,重沏了一次,忽然問:「你對他有幾成的把握?」
「十成。」
「這樣有把握,還要來找貧道做什麼?」
「我也想為他做些事情,不管能不能幫到他,不管結果如何,我都要試一次,否則我不能心安。」
「那你不用替他求符了,之前貧道已經替天下蒼生求了符,燒完之後顯出一個修字,這就是定論。」
「這不是,這個修字根本沒有幫到他,而是將他推進漩渦的中心,讓他受困。」
「那郡王爺想如何?」
「他可以承擔起那個修字,可以悉心輔佐下一任君王,但還請真人保佑他今後暢通無阻,不要再承受無謂的傷害。」
元豐真人笑著搖頭,「這不是貧道能決定的。」
「那就找能決定的那個人。」
話音剛落,元豐真人抬起頭,「郡王爺,您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?」
「知道,我知道,皇上最信任真人,一心想著隨真人羽化登仙長生不老,既然他這樣不關心朝政,那大梁不如儘快交給關心朝政的人來治理。我來找真人,就是想讓真人告訴皇上,底下該做什麼,不能做什麼,以及,若想羽化登仙,就先替霍時修把一切障礙掃清。」
「你這樣相信霍時修?你不害怕他成為第二個霍太師?」
「我可以在懸崖邊救他一次,也可以救第二次第三次,若是之後真的到了不可轉圜的地步,我便同他一起下地獄。」
溫晏臉色蒼白,眼神卻堅定。
「他心懷天下,我只在乎他。」
作者有話要說:
感謝在-零伍-:零叄:-零伍-:零壹:肆拾伍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~
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:半糖去冰 伍瓶; 壹瓶;
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,我會繼續努力的!
煙霧繚繞的祭台上,皇帝躺在八卦圖中。
霍時修走過去。
皇帝緩緩開口:「逸兒今年十歲了,畢竟不是襁褓嬰兒了,需要母親時時在身側,只可惜貴妃干預朝政,罪無可恕,蕙妃心善仁慈,待逸兒也很好,朕準備把逸兒過繼給她。」
這個結果完全符合霍時修的預期,他說:「陛下遠慮。」
「元豐真人說了,你是天定的輔政之人,今後你要好好輔佐逸兒,若有二心,就會傷及溫晏,你自己看著辦,還有你爹他們,你也別與他們敵對,就這樣鼎足而立,朝局才穩固,別管百姓怎麼想,那些庸碌之輩就像螻蟻一樣,再叫囂也不過朝生暮死,不足為惜。」
霍時修的目光中藏著兇險,被掩進一次簡單的躬身行禮中,他平靜地回答:「微臣謹遵聖命。」
「太師你呢?」
霍時修心神巨震,這才意識到,殿中還有第三個人,暗淡燭光下,霍太師緩緩走了出來。
霍太師年邁,皇帝賜了他一張凳子,霍時修在他身邊長身玉立,若是仔細打量,有人會覺得這父子倆其實十分相像。
「太師,今天這個局面,你有沒有預料過?」
霍太師很平靜,笑著搖頭,他看起來蒼老了不止十歲,眼窩深陷,皺褶橫生。
「你的小兒子和你一樣有手段,和你一樣心狠,把老父親逼上了死路。」
「成大事者,該有此魄力。」
「霍太師認輸了?叱吒風雲二十年的霍太師,你原來也有認輸的一天。」
「本來就是替皇上守住這江山,不管是老臣,還是霍時修,都一樣,只要能替皇上分憂就行。」
「也是,走了霍太師,來了霍將軍,於百姓而言都一樣。」皇上笑出聲來。
霍時修皺起眉頭。
皇帝問:「霍時修,下一步你想怎麼做?」
霍太師抬眼望向霍時修,霍時修猛然怔住,霍太師的眼裡竟然沒有恨,只有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柔情,他想起十幾年前霍太師十分疼愛他,去哪裡都帶著他,得了空還會親自陪他寫功課,像一對芸芸眾生中的普通父子。
霍太師平靜且坦然地望向他:「修兒,你很久沒回家了,你娘親很想你。」
霍時修瞬間紅了眼眶。
原來霍太師最大的籌碼就是霍時修的心軟。
霍時修想:難道我就這樣功虧一簣了嗎?皇上不會除霍太師,他甚至希望霍太師的勢力一直存在,制衡著霍時修。可霍太師沒有被扳倒,霍時修做的這一切便沒有任何意義。
皇上當著霍太師的面這樣問霍時修,就是沒有給霍時修機會。
「一切由聖上定奪。」
霍太師知道自己免了死罪,可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。
*
霍時修深夜造訪元豐真人在宮裡的住處時,元豐真人還未睡下,似乎有意等候霍時修的到來。
「將軍有什麼想說的,不妨開門見山。」
霍時修一時語塞,更加覺得怪異,遲疑了片刻,坦白道:「兩件事,一件是定符,一件是今早您的解圍。」
「第一件事,」元豐真人笑了笑,忽然拿出手邊木匣里的一張符,放在蠟燭上灼燒片刻,霎時間符紙就燒成了灰燼,元豐真人望向霍時修,說:「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定符。」
「怎麼會這樣?」
「你要感謝一個人,你的三哥,霍荀,他在最後一次上戰場前來找我,說他預料到今後的局勢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,如果霍家傾頹,他希望我能保住你。」
「三哥…」
「霍荀將軍是世上少有的完人,雖然年歲比貧道小很多,但很值得敬重,他告訴貧道,他的四弟比他更有謀略,更是治國輔政之才,只是困於太師的牢籠,有些鬱鬱寡歡,霍將軍說他因為是庶出,霍太師不會像控制霍蘄和你一樣控制他,所以他能施展自己的才華,通過一場又一場的戰功逃出了太師的禁錮,但幫不了他的四弟,一直心存遺憾,貧道與他是忘年之交,便想了個辦法彌補他的遺憾。」
霍時修沉默許久,隨後彎腰給元豐真人行了一個大禮,「多謝真人。」
「至於第二件事,你也不必謝貧道,要謝就謝晏平郡王去,他在凌煙山下跪了一夜,求我幫你解圍。」
如一聲驚雷在霍時修耳邊炸開,他詫然道:「跪了一夜?」
「是。」
霍時修幾乎一刻也待不住,立即想衝出去,可元豐真人攔住了他:「他現在在凌煙閣休養,那裡還算是個靜養的好地方,貧道臨行前他也叮囑過,想一個人待在那裡靜些日子,在你沒有完全安定下來之前,別去打擾他。」
「那他的腿」
「確實有些嚴重,但療養一些日子應該會轉好。」
「前天他告訴我,腿有了點知覺。」
元豐真人聞之也有些動容,「他說,他也想為你做些事情。」
「能遇見他,是我的福分。」
「今後大梁的百姓就交給你了,霍將軍,貧道雖沒有天賜的定符,但也有一句話想贈予將軍。」
「您說。」
「心有明燈在,前路皆坦途。」
霍時修說:「我一直牢記於心的,多謝真人。」
「貧道在蓬萊仙島過慣了出世的生活,來了京城之後頗多不適應,一開始也想不明白,後來才意識到不適應的原因是京城的日光太過強烈,照得人睜不開眼,不過現在想一想,也許晏平郡王說得對,古有后羿射日,今有大梁變天,都是歷史之必然,將軍也不必讓自己太過勞累,處理完了朝中瑣事,便去凌煙閣看望看望晏平郡王。」
「是。」
元豐真人走後,皇帝出了詔書,太子病逝,他退為太上皇,由逸王繼承大統,登基大典暫緩,霍時修任輔國大將軍,協領朝廷諸事。另外,霍太師、霍葑和霍蘄流放西疆,霍夫人褫奪一瓶誥命夫人封號,霍府眾人遷出太師府,與霍家牽連的官員多達百餘人,其中有直接權錢往來者共六十一人,或貶官或流放,與齊王和貴妃牽連的官員也是一樣的下場。
佑天二十三年春,大梁迎來第一次朝堂的大肅清。
作者有話要說:
感謝在-零伍-:零叄:-零伍-:零貳:肆拾伍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~
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:半糖去冰 伍瓶; 壹瓶;
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,我會繼續努力的!
等霍時修處理完最急切的一些事,又安頓好沿海的軍事部署,離皇帝出詔書已經過去一個月了。
霍時修從伏案的睏倦中勉強清醒過來,忽然喊了聲:「成蹊,給我倒杯茶來。」
半天沒有人應,霍時修這才意識到,成蹊正陪著溫晏在凌煙閣休養,想及溫晏,霍時修的思緒清明了一些。
他看了看窗外的景色,院裡的梨花開得正盛。
忽然很想很想他。
溫晏讓他先處理好紛亂的政務,別急著來找他,他說他在凌煙閣一切都好,腿傷也痊癒了。
霍時修今天終於得了空,於是喊了兩個小廝陪同,坐著馬車往凌煙閣去了,路上經過許多熱鬧的街市,一片祥和景象,百姓見到霍時修的馬車都齊齊跪地,高呼「大將軍萬世之功」,等到霍時修的馬車都消失在長街盡頭了,呼聲仍不止。
可到了凌煙閣,卻被人拒之門外。
當兒抱著胳膊站在台階下,十分敷衍地行了禮:「參見大將軍,我家小王爺說了,今天身子疲乏,不能見人。」
「小王爺怎麼了?」霍時修忍不住擔心。
成蹊在旁邊為難地撓後腦勺。
當兒又說:「大概是看大將軍現在權傾天下,小王爺不免害怕。」
「不會的,你讓他放心,我還是原來那個霍時修。」
見霍時修一臉憂色,成蹊終於憋不住了,湊過來低聲說:「小王爺最近…最近…吃胖了,他不好意思見您,才故意讓當兒這樣說的。」
「誰說吃胖了的?」當兒急著護主,連忙道:「那叫把少長的肉都長回來,一點都不胖的,最多是臉變圓了一點點。」
「當兒!」門裡突然傳出溫晏的吼聲。
當兒和成蹊撲哧一下笑出來,饒是霍時修也忍不住低笑了一聲。
「晏晏,開門讓我看看你好不好?」
溫晏委屈得要命,「不要,你笑話我。」
「我沒有,我怎麼會?」
「你就是笑話我,我不想見你了。」
他的語氣還像當初剛進太師府時那樣帶著點撒嬌的意味,霍時修莫名覺得一切好像都沒有變,即使他親手將自己的父兄流放邊疆,即使他一紙詔書就將大梁變了天,但只要溫晏還在他身邊,就一切都沒有改變。
「晏晏,腿好些了嗎?」
溫晏不吭聲,當兒一手攏著嘴,小聲泄密:「好多了,已經能自己站起來了,只是還邁不了步子。」
「看來凌煙閣確實很適合休養,元豐真人走了嗎?」
「三個月前就走了。」當兒回答。
「你下次來,」溫晏驀地開口,對霍時修說:「你下次來,給我帶點唐記的咸口酥來,我想吃了。」
「好,還有別的想吃的嗎?」
成蹊剛想記下,就被當兒拉走了。
溫晏又說:「暫時還沒有,我想到了告訴你,你就會幫我買嗎?」
「當然,我親自去買。」
「輔國大將軍親自幫我去買糕點,我的面子也太大了吧?」
「不管我的身份如何,晏晏,在你這裡,我只是你的哥哥,你的夫君,你想讓我做什麼都可以。」
「我還沒有準備好見你。」
「沒關係。」
「哥哥,前陣子你一定很難過。」
「那等下次見面的時候,晏晏要好好安慰我。」
溫晏隔著門紅了臉,小小地哦了一聲,小到霍時修都沒有聽見,但他也不好意思再補上。
新舊更替之際,霍時修實在是忙不開,等到好不容易抽出空來給溫晏去送咸口酥,已經是一個月後。
剛到唐記門口,就聽見裡面的雜役聊道:「聽說大將軍要娶定文公的孫女!前幾天定文公還帶著孫女去將軍府呢!想來也對,定文公是三朝元老,這麼些年有口皆碑的,大將軍要是和定文公家結了親,今後勢力就更加穩固了!」
「大將軍之前娶的是誰來著?」
「晏平郡王,誠王一向勢單力薄,晏平郡王也只有個郡王的名頭,又是個殘疾,大將軍和他成親統共不到半年就和離了,想來也沒什麼感情。」
「是啊,定國公的孫女的確是好選擇…」
霍時修到達凌煙閣時,才發現閣里空無一人,床榻都是空的,唯有桌上留了一張紙,上面寫著:霍大將軍,把你的事情都了結清了再來找我,我要是再聽到一句閒言碎語,你這輩子都別想見到我。
作者有話要說:
感謝在-零伍-:零叄:-零伍-:零叄:肆拾壹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~
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:半糖去冰 伍瓶; 壹瓶;
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,我會繼續努力的!
「你說,他會不會找不到這裡?」
溫晏打量了四周,一家不算太大的醫館,從一個要舉家搬去江南的老郎中手裡買下,坐落在京城的北邊,靠近元寧街,離唐記糕點鋪只有二里路的距離。
當兒正在打掃柜子,「怎麼可能?他現在可不是霍四少爺了,是霍大將軍,您瞧瞧這幾個月他的雷霆手段,別說京城了,就是整個大梁,現在又有誰能逃過他的眼睛呢?」
成蹊立馬反駁:「你別這樣說,少爺和太師可不一樣。」
「我沒說他們一樣啊,我只是覺得四少爺變了很多。」
溫晏低下頭,摸了摸膝蓋,含笑說:「人總是要變的,就算他真的變了,我也不怪他。」
當兒想了想,「也是。」
他忽然望向成蹊,「成蹊,你也會變嗎?你的少爺說不定會封你個御前侍衛,你要不要當?」
「不了,」成蹊搖頭,老實回答:「不想當,我願意幫少爺保護小王爺一輩子。」
溫晏朝他笑:「我可不要你們兩個在我身邊吵吵鬧鬧一輩子,等一切安定下來,我的醫館也順利開張之後,我要幫當兒擇一門親事,成蹊,你覺得怎麼樣?」
當兒有些緊張地背過身去,佯裝著收拾柜子。
成蹊反應了片刻,立馬說不行,「當兒不會願意的,當兒說他現在還不想…」
說到最後自己都沒信心了,聲音越來越小,溫晏差點笑出聲來,轉著輪椅出了門,把兩個人留在屋裡,自己到街上曬太陽去了。
四月和煦的日光照在臉上,溫晏感覺到身心舒暢。
一轉頭就看見了霍時修。
溫晏怔住,傻傻地看著那個人看了許久,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,尚未開口,眼圈就紅了。
霍時修在樹下長身玉立,身穿藏青色的寬袖廣身長袍,黑髮由鑲碧銀冠束起,顯得成熟英武又不怒自威,他緩緩走過來,彎起嘴角對溫晏說:「開了醫館,晏晏以後要當小郎中了?」
溫晏點頭。
「真好,我替你高興,」霍時修把咸口酥放到溫晏腿上,蹲下來抬手摸了摸溫晏的臉頰,「晏晏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,過自由的人生,這就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。」
「自由的人生…」溫晏的眼神突然犀利起來,語氣也變得古怪,「你不準備和我成親了?」
「怎麼可能?我做夢都想,我還不敢跟你提這件事,」霍時修會心一笑,陰沉了四個月的臉終於變晴,他說:「既然晏晏提了,那就恭敬不如從命?」
「你想得美,我說了,把你那些風流軼事都處理乾淨了再來找我,不然我不會見你的,也不會再理睬你。」
霍時修無奈:「我看都沒看那位定文公孫女一眼。」
溫晏嘴撅得可以掛油壺,「你說了我就信?眼睛長在你臉上,你看沒看人家,我怎麼知道?」
「晏晏」霍時修剛要哄他,身後侍從靠近傳話。
侍從在霍時修耳邊通報了事情經過,霍時修臉色一變,抬手讓侍從先退下,繼續笑著同溫晏說話,「又有官員招供了,我得回去看看他的罪狀。」
「你這樣會結仇的。」溫晏有些擔心。
霍時修摸了摸溫晏的臉,「沒有辦法,只能這樣。」
「哥哥,你保護好自己,我不阻攔你為了大梁鞠躬盡瘁,但我要你為了我,保護好自己,不要讓自己受傷。」
「好。」
霍時修傾身上去,在溫晏唇上印了一個吻,熟悉的觸感讓兩個人同時生出無盡的繾綣和不舍來,分開之際,霍時修輕聲說:「晏晏,下次我再來的時候,可以准我進屋嗎?」
「看你表現。」
霍時修笑了笑,「好。」
他起了身,同溫晏道別,轉身時臉色陡然變得冷肅,侍從跟上來,「將軍,現在該怎麼辦?」
「太上皇什麼時候駕崩的?」
「昨夜亥時三刻,正在宮殿的蒲團上徹夜修煉仙術,不知怎麼的,忽然喊了一聲心口疼,陳公公還沒衝過來,就倒下閉了眼。」
「現在宮外的情況呢?」
「齊王殿下手下的一群老臣正率領幾千兵馬圍住了宮門,正準備往東宮去。」
「立即宣謝子明,讓他領兵過來。」
「是。」
霍時修坐進馬車,往東宮飛馳,一刻也耽誤不得,謝子明的軍隊在半柱香後列陣於皇宮前,與齊王餘孽成對峙之勢。
為首的老臣怒吼道:「霍時修,你蒙蔽得了百姓蒙蔽不了我們這些老臣,你身上流著霍家的血,你和你爹一樣靠著那些荒謬的神鬼仙術迷惑皇上,欺上瞞下,顛倒綱紀,操縱皇嗣,大梁遲早會敗在你的手裡!」
霍時修獨自站在台階上,睥睨著地上的那些人,不禁煩躁地蹙起眉頭。
他朝謝子明使了一個眼色,謝子明的軍隊便從四面八方沖了過來,將這群人團團圍住,可到底有幾千人,圍殺並不容易,其中一個功夫敏捷的人突出重圍,目標明確,直往東宮。
霍時修連忙追了過去。
皇宮離溫晏的小醫館很遠,所以當溫晏聽到了霍時修為護皇帝受了傷的消息時,已經是深夜了。
他心裡其實隱隱有預感,可在聽到的那一刻拿藥的手還是忍不住一抖,正要說話,外面的門忽然被人敲響,當兒問是誰。
外面的人不回答,當兒遲疑地走過去,拉開門閂。
黑夜裡露出謝子明的臉,還有他半扛半扶著的一個人。
「受了傷還不肯醫治,非要把事情全處理完,結果拖到現在,」謝子明邊說邊把霍時修往屋裡拖,成蹊跑上來一同扶住了,放在溫晏腿邊的座椅上,謝子明笑得諂媚刻意,「溫大夫,您看能不能幫幫忙?」
霍時修半暈半醒,嘟囔了一句:「宣太醫,看看皇上受沒受傷,皇上不能有閃失。」
謝子明搭腔道:「大將軍,已經為皇上把了三次脈了,皇上沒事,有事的是你!」
溫晏悶不做聲地拿過藥箱,把裡面的紗布和金創藥都拿出來,又讓當兒去煮一鍋沸水,他移到霍時修身邊,臉色很冷,毫不留情地解開了霍時修的腰帶,又撩開霍時修的衣襟,看到被血浸透的裡衣,刀傷不深,沒有太大的危險,但因為止血不及時,還是給霍時修的身體造成了不小的損耗。
霍時修在疼痛中清醒過來,一睜眼就看到溫晏含著淚的眸子。
他抬手去摸,被溫晏一巴掌拍開,「老實點。」
謝子明笑得腹痛,先退下了。
當兒遞上熱毛巾,溫晏幫霍時修一點點地擦拭,眼眶裡的淚倔強地不肯掉下來,很快,他就幫霍時修塗好藥重新裹了紗布。
他一邊收拾藥箱,一邊冷冷地問:「霍時修,你犯了什麼錯?該受什麼罰?」
霍時修忍不住道:「情況太危急,他們衝著皇嗣」
話說一半,溫晏的眼刀就飛過來。
霍時修噤了聲,低下頭,「我犯了失信於晏晏的錯,我讓自己受了傷。」
溫晏抱著胳膊看了看他,然後幽幽地給出了懲罰:「罰你一個月不准碰我。」
作者有話要說:
感謝在-零伍-:零叄:-零伍-:零肆:叄拾伍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~
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:半糖去冰 伍瓶; 壹瓶;
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,我會繼續努力的!
皇帝駕崩的消息還未出宮門。
只是民間已經有了各種議論聲,可霍時修遲遲不出面,百姓也不敢妄加猜測。
「行了,你回去吧。」溫晏背對著霍時修,在桌邊翻看醫典。
霍時修臉色很蒼白,但眸子是亮的,依依不捨地看著溫晏,「沒事,我想多待一會兒,陪陪你。」
「別了,大將軍還是去處理政務吧,朝廷一刻都離不開您,皇嗣也離不開您,我可不敢誤了軍國大事。」
「晏晏,我、我也不想受傷。」
「我知道,我理解。」
「晏晏」
「你回去吧,我也要洗漱了。」溫晏語氣冷淡,將手裡的醫典又翻了一頁,像是極不想與霍時修說話。
霍時修不敢多言,在原處僵坐了一會兒,然後窘迫地起了身,因為失血過多,朝後踉蹌了一下才勉強站定,溫晏死死咬住嘴唇,怕眼淚不爭氣。
「那我先走了。」霍時修說。
溫晏沒有吭聲。
霍時修又站了一會兒,依依不捨地看著溫晏,溫晏穿著紺青色的衣衫,很深的顏色,襯得他細長的後頸愈發白皙,四個月在凌煙閣養出來的肉讓他看上去很健康,更加鮮活,沒了從前病懨懨的氣息,指尖抵著泛黃的典籍,把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沉靜。
他在這樣的氛圍里說出「一個月不許碰我」,一絲威脅的意味都沒有,反而引人遐想。
溫晏長大了,變得成熟且誘人,他知道霍時修想要什麼,他不再是那個扒在霍時修浴桶邊上一臉天真的小孩,
他真的長大了。
霍時修的話幾度脫口而出,可他知道溫晏不想聽,為難之下,選擇轉身離開。腳步如千鈞重。
門打開又關上,溫晏的眼淚終於掉落下來,霍時修胸前的傷口太刺目了,他心疼到無以復加。
當兒走上來,給溫晏倒了一杯茶,他伸手摸了摸溫晏的肩頭,「小王爺…」
「我以為逃過了皇帝就好了,可只要是朝廷的事,動輒上萬人的大事,哪裡能輕而易舉地就做好呢?哥哥這條路是全天下最難走的路,我卻什麼都做不了。」
「您不是能幫他療傷嗎?」當兒坐下來,緩緩道:「這個問題您在凌煙閣的時候不是都想明白了嗎?大將軍有他的抱負,您有您的夙願,註定不可能過上朝夕相處的平常日子,既然做出了這樣的選擇,現在也沒機會後悔了,還有,您幫不了他又不是您的錯,就像他也不能幫您去給病人把脈開方一樣,您不用自責,大將軍現在剛剛把位子坐穩,面臨的危險大一些也實屬正常,我和成蹊都相信他,您也該相信他,不是嗎?」
「我相信,我理解,」溫晏低下頭,輕聲說:「但我心疼。」
當兒伸手摸了摸溫晏的肩頭。
「他走了?」溫晏問。
「嗯,走了。」
溫晏垂下眼,正要繼續看典籍時,門板傳來幾聲叩響。
當兒跑去開門,溫晏淚眼朦朧地望過去,只見霍時修踏夜歸來,立在門口朝溫晏淺笑,他有些虛弱,但身形依舊高大,他說:「溫大夫,我能不能在您的醫館裡留宿一晚?」
溫晏鼻酸得不行,正想搖頭,霍時修又說:「管他什麼皇帝和天下,都沒有你重要。」
兩個人遙遙望著,誰都沒有再開口。
月色融進夜裡,流光皎潔,照出霍時修原本的樣子來,溫晏恍然間看到了半年在紫藤架下對他溫柔微笑的霍四少爺。
他那麼好,從前如此,現在也沒有變。
「成蹊,給你家將軍沐浴更衣,然後…」溫晏轉過身,輕咳了一聲,「送到我床上吧。」
當兒和成蹊對視了一眼,差點笑了出來,連忙跑去燒熱水。
霍時修身上纏了紗布,自然只能靠熱毛巾擦拭,所以他洗得很快,只是沒有乾淨衣裳穿,溫晏便扔了一件給他,是溫晏之前帶走的。
等溫晏慢條斯理地沐浴更衣完之後,霍時修已經在他的床上快睡著了。
他的床很窄小,他用來墊在下面的軟墊又占了一大半,霍時修幾乎伸展不開,手腳拘束地睡在裡面。
溫晏從輪椅上站起來,動靜有些大,霍時修就陡然醒了,連忙坐起來想要抱他,可正好牽動了胸前的傷口,他倒吸了一口涼氣,還是強撐著要過來。
溫晏朝他翻了個白眼,「你還是顧好你自己吧。」
說罷就彎下腰,扶住了床榻的邊,然後微微往前傾,再順勢轉身,雖然緩慢,但算得上流暢,霍時修十分詫異。
溫晏躺下來,霍時修給他蓋上被子,手有意無意地碰到溫晏的身體,溫晏皺起眉頭,警告霍時修:「我說了什麼?」
霍時修立即悻悻地收回手。
他也睡下,兩個人並排躺著。
溫晏身上淡淡的藥香味傳過來,好像有凝神靜氣的效果,霍時修的心定下來。
「晏晏,我院子裡的桃花開了,鞦韆架也快做好了。」
「哦。」
「晏晏,治國平天下是我的抱負,但也不是全部,這其中有一半是源於我想替我父兄贖罪,他們種下的惡果,我來償還罷了。什麼權力地位,都是幻影,我不會沉溺也不在乎,如果有人拿天下和你讓我選,我會毫不猶豫選擇你。」
溫晏眨眨眼,忽然覺得委屈。
「我爹和我的大哥二哥都到了西疆,我託人看管他們,儘可能地不讓他們遭罪。朝廷里有人拿這件事抨擊我,我娘也不肯見我,聽下人說她瘦了很多,日日拜佛念經,只有一次她肯隔著門和我說話,她讓我把她發配到西疆去,或者殺了她,她說我會遭報應的。」
「不會的,哥哥。」
「皇上昨夜駕崩了,今天齊王黨派的餘孽就來刺殺側妃,晏晏,我以為一切是終點,原來只是起點。」
溫晏握緊了拳頭,說不出任何話來。
「我可以處理好這一切,但勢必還要冷落你一陣子,我」
「沒關係,我能理解,」溫晏側過身,抬起胳膊墊在頭下,輕聲說:「我喜歡的就是這樣的霍時修,如果霍時修有一天不悲天憫人、不肯當救世主了,我可能也就不喜歡了。」
霍時修朝他笑。
溫晏也彎起嘴角,笑了笑,然後很快又嚴肅起來,皺著眉頭說:「你以為賣慘就可以博得我的同情?」
霍時修連忙搖頭,「我沒有。」
「睡覺!」
霍時修十分聽話,一點也不敢忤逆溫晏,可能是太累亦或是藥劑作用,他很快就呼吸平緩,陷入睏倦里。
溫晏一直到霍時修的呼吸完全均勻了,才睜開眼,他悄悄掀開自己身上的被子,翻身靠近霍時修,他一隻手撐在霍時修的枕邊,一隻手摸了摸霍時修的下巴,然後傾身在霍時修的唇上印了一個吻。
一個還不夠,他探出舌尖舔了舔。
他小聲地說:「怎麼辦?我後悔了,我想要你碰我,很想很想。」
溫晏以為霍時修會像以往的任何一個清晨一樣,早早醒來,偷偷離開,可是他這天早上一睜眼,就看到霍時修撐著頭側躺在他身邊,眼神情意眷眷。
「你還沒走?」
「再待一會兒,」霍時修給溫晏拉了拉被子,然後躺回去,「再讓我待半個時辰,好不好?」
溫晏裝作無所謂的樣子,努努嘴:「隨你。」
「如果天地就晏晏這張床這麼大就好了,想就這樣和你白頭偕老。」
「快兩年了。」溫晏忽然說。
「是啊,快兩年了,記得大婚那天正好是酷暑剛結束,悶熱難耐,一轉眼已經初春時節了。」
「兩年發生了這麼多事情。」
霍時修也有些唏噓,「我時常自問,這兩年做的這些事到底對不對,有時看著百姓臉上露出笑臉,看著故莊的百姓放下恐懼回到各自的家鄉,我會覺得自己是對的,可是一想到我的父母兄長,我就覺得自己罪大惡極,我可以不在乎外人的悠悠之口,但我受不了內心的煎熬。」
「可是他們不離開京城,大梁的朝堂就永遠籠罩著霍家的烏雲,皇帝成日修仙論道,太師欺上瞞下結黨營私,殘害忠良和百姓,太子無能,藩王有篡位之心卻無治國之心,後宮還妄圖干政,大梁正值內憂外患之際,時勢造英雄,你不站出來也會有其他人站出來。」
溫晏看了看霍時修緊蹙的眉頭,繼續道:「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立場,就像我無條件相信你一樣,霍夫人也無條件地相信太師,誰讓他們是夫妻呢?我知道你心裡不好過,這陣子我去了幾次霍夫人那裡,她也不肯見我,但我已經安排了幾個廚子和婢女進到霍夫人的住處,每日向我彙報霍夫人的身體狀況,盡力為她調養身體,有什麼事情我會告訴你的,你也不要太自責。」
霍時修沒有想到,有些愣怔,「晏晏,謝謝。」
「你我之間,不說這個。」
快到早朝時間了,溫晏把霍時修推下床,「行了,你快走吧,太上皇駕崩,宮裡有你忙的。」
霍時修臨到門口,還忍不住回頭望溫晏,「好好照顧自己。」
溫晏朝他擺擺手,示意他快走。
宮裡的事確實很多,皇帝的喪禮步驟繁瑣,從停殯到下葬,足足花了十八天,期間又是各地官員和蕃國屬臣前來京城哀悼,雖然六部在霍時修的指揮下將一切進行得順利有序,但畢竟霍時修年輕,老臣里有人不服,霍時修為了平衡朝局也頗費了心思,見招拆招,三十六計都用上。
好不容易等太上皇下葬皇陵,一切才結束。
霍時修有時直到深夜才處理完事情,來到溫晏的醫館怕吵醒溫晏,徘徊在門口不敢進,當兒和成蹊會裡應外合,悄悄告訴霍時修,其實溫晏也沒有睡,在等他來。
霍時修來敢推門進去,覥著臉在溫晏家裡蹭了浴桶,又覥著臉爬上床,往溫晏的方向靠近,溫晏掙扎不過,三下五除二的功夫,衣衫就落在地上。
霍時修忽然停了下來,溫晏呆呆地望著他,「你不…」
「你的腿剛好。」
溫晏也不好意思再說,就板著臉往霍時修懷裡湊,霍時修抱住他,把他按在懷裡揉,「看到你能從輪椅上站起來,晏晏,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。」
溫晏在這個時候不想聽感慨,悶悶道:「你這般忍得住,我會懷疑你不愛我了。」
霍時修的眼神忽然變得晦暗不明。
「晏晏真是長大了。」
「聽說過幾天就要舉行登基大典了!」
溫晏開心不起來,低下頭擺弄手裡的藥瓶,「那哥哥又要有的忙了。」
「這倒也是,雖說大將軍這陣子任命了好些文臣武將,朝廷現在井然有序,但是登基大典這樣重要的事情,恐怕還是離不開大將軍。」
「豈是登基大典離不開?還有好些年呢。」
「小王爺是不是難過大將軍冷落了你?」
「我沒有,我現在日日行醫治病,過得充實又開心,才不需要那位大將軍來我這裡擾我清修。」
當兒撲哧一笑,「這樣便好。」
「成蹊現在怎麼樣?」
說到這裡,當兒開始吐苦水了,「成蹊和他的大將軍一模一樣,嘴上說著我最重要,可是他的大將軍派給他一個活,他立馬飛奔走了。」
「人家不是買了很多東西哄你嗎?」
「誰要他哄了,人傻嘴又笨,好沒意思。」
「你也可以和他一起去的,你這些年陪在我身邊,困在我身邊,哪裡都去不了,往後成蹊接到什麼任務,只要不是關係到軍機大事,你都可以跟著去玩一趟。」
「不用,我走了誰服侍小王爺?」
「我可以照顧好自己的。」
當兒還是搖頭,心裡想說「我可捨不得放你一個人在這裡」,可又覺得肉麻,說不出口,便改成了:「我心甘情願,樂意得很。」
溫晏淺淺地笑,伸手摸了摸當兒額前的碎發,「當兒,你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,小時候總是欺負你、對你使壞,我現在想想都覺得很抱歉。」
「我可沒放在心上,小王爺,我其實…一直幫您當親人,親人之間不說這些。」
溫晏紅了眼眶,一轉頭卻見成蹊站在門口,臉色不太好。
「有人吃醋了。」
當兒望過去,忍不住笑出聲來,嘟囔著:「還知道吃醋,看來也不傻。」
溫晏問:「成蹊,這次大將軍又安排你做什麼事?」
成蹊不能不回答溫晏的話,別彆扭扭地走上來,說:「處理齊王的舊臣餘孽。」
「霍太師和齊王,前兩年還是叱吒風雲的人物,」當兒唏噓道:「真是此一時彼一時。」
他想了想又說:「其實霍太師也算不上十惡不赦,從他的立場上看,他對皇帝和太子確實是忠心耿耿,想盡一切辦法滿足皇帝的要求,他與群臣作對,也不過是為了維護太子的儲君地位,寧願重金議和也不肯出兵,是為了省錢給皇帝建造宮殿,從他的立場出發,他沒有錯,霍夫人也這樣想。」
溫晏無奈地搖了搖頭,感慨道:「可他不該把百姓視為螻蟻,民為貴,社稷次之,君為輕,孟子早就給後世之人提過醒,太師聰明反被聰明誤,誰也救不了他,可能他到死都想不明白,皇帝為什麼會放棄他選擇霍時修。」
當兒也嘆道:「他為了籠絡逢迎皇帝,給皇帝介紹了所謂修道之術,誰想最後皇帝為了長生不老,連江山都不要了,這就叫自食惡果。」
溫晏的思緒緩緩蔓延,一幕幕畫面閃進他的腦海里。
時間都靜止了,他突然很想霍時修。
可惜霍時修肯定在籌備登基大典,沒時間來陪他。
霍時修沒有來,醫館卻來了兩位不速之客,誠王與誠王妃。
他們只在醫館開張那天來過一回,勸溫晏回家,溫晏不肯,他們便放下錢離開了。這次誠王臉色很嚴肅,開門見山道:「你和霍時修現在到底什麼情況?」
「沒什麼情況。」溫晏低頭看書。
「當初和離鬧得那麼難堪,大清早的被趕出家門,成了全京城的笑話,你現在還要再去趟他的渾水嗎?」
溫晏閉口不答。
「聽說他常常深夜來找你?」
「沒有。」
「他現在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,心態也會有所變化,未必還會珍惜你。」
「那父王特意過來,是想給我什麼好建議?」
見氣氛緊張,誠王妃走過來緩和道:「晏兒,你父王的意思是,他不希望你再在霍時修那裡吃虧,今後不管是嫁是娶,都重新擇一人終老,我們也能放心。」
「不用了,我認定霍時修了。」
「你」誠王恨鐵不成鋼道:「你瞧瞧霍時修現在,和他爹一個樣子,挾天子以令諸侯,猖狂至極!」
「父王,他真的有那麼不堪嗎?還是你依舊不肯承認當初看錯了人?」
誠王啞然,半晌沉聲道:「我沒有看錯,江山易改本性難移,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,用時間來證明。」
「好啊,就用時間來證明。」
我沒有看錯人,更沒有愛錯人。
誠王和誠王妃離開後,醫館又重新陷入寂靜,又過了幾天,登基大典開始,宮裡送來禮柬,溫晏並不在意,以身體不適為名拒絕了。
他知道霍時修很忙,不會過來,於是下午就去很遠的郊外給一對病重的老夫婦複診,直到過了晚膳時間才回來,一推門發現燈火通明,霍時修坐在桌邊,一手揉著眉心,見他進來,抬起頭朝他微笑。
「你怎麼來了?」
「今天是你的生辰,我怎麼能不來?」
溫晏一愣,慢吞吞地走進來,正要關上門閂,卻被霍時修喊住,「晏晏,帶你去個地方。」
霍時修用帕子蒙住了溫晏的眼睛,又把他領上馬車。
到了目的地,馬車停下來,霍時修將溫晏抱下來,一路徑直往前走了許久才停下來,他將溫晏輕輕放下,然後解開了他臉上的帕子。
入目是一個鞦韆架,四周長滿了溫晏曾經喜歡的三瓣小花,因為是深夜,花圃周圍又掛滿了燈籠,亮如白晝。
「花開了,我來接你回家了。」
溫晏笑了笑,抓住鞦韆的吊索,然後轉過身坐了上去,霍時修在後面輕輕地推他。
「還不錯,我很滿意。」溫晏說。
霍時修可能是剛從大典上離開,身上還穿著華貴的黑底金邊朝服,看起來俊美得不像話,他低下頭,語氣蠱惑:「還有一個請求,不知道晏晏答不答應?」
「今晚,我們洞房花燭夜。」
溫晏怔住,「什麼意思?」
話音剛落,房裡忽然亮起紅燭,婢女送上來一方紅蓋頭,霍時修接過來,放在了呆滯住了的溫晏手上。
「你什麼時候偷走的?」這方紅蓋頭明明被溫晏藏在自己的木匣子裡。
「不小心發現的。」霍時修笑著說。
溫晏朝他斜睨了一眼,言語平靜,動作卻誠實,主動張開了蓋頭,緩緩蓋到了自己的頭上。
霍時修將他打橫抱起,送進了房間。
玉如意光澤依舊,溫晏難以平復激動起伏的胸膛,他緊緊抓著鴛鴦被的邊,看著玉如意從蓋頭下面探進來,然後一點點挑開,紅燭的光亮照進來,溫晏屏住呼吸,然後抬起頭,與霍時修視線相交,愛意多得幾乎要溢出來。
「只盼止戈散馬,塵埃落定,能與吾妻剪燭西窗,白首不相離。」霍時修柔聲道。
溫晏的眼淚落下來,他站起來吹滅房間裡紅燭,房裡陷入黑暗,他走到霍時修身前,一邊解霍時修的衣裳,一邊吻他,「相公,我的腿好了很多。」
霍時修幫著溫晏一起解自己的腰帶和系扣,附在溫晏耳邊笑著問:「所以呢?晏晏想做什麼?」
「你想做什麼,都可以。」
從今往後,你想做什麼,都可以。
「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。」溫晏說。
完結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