溫晏回房時情緒還是很低落,霍時修也沒有多問。
可能是許久未出過門,當兒將溫晏扶上床的時候他說了聲腰疼,霍時修連忙上來詢問有無大礙,溫晏搖了搖頭。
瓷枕有些歪,當兒用手推了一下,卻露出了個信封邊,看顏色形制還是幾日前溫晏拚命藏起的那封,封上寫了名,霍時修看到是兩個字,但沒看清具體是哪兩個字。
當兒如臨大敵般將信塞回去,生怕被霍時修看見。
和他主人一樣欲蓋彌彰,霍時修也不戳穿,又問了一句要不要找大夫來瞧一瞧。
溫晏說不用了,隨後側過臉閉上了眼睛。
溫晏的腦子裡全是陸琢的模樣。
他在人群里總是那麼顯眼。
他十四歲遇見陸琢,那時陸琢十八,是他父王特意請來給他們兄弟三人講文章的小先生,見慣了滿臉溝壑的老夫子的溫晏,一下子就被一襲白衣的陸琢晃了眼。
因為他身子弱卻愛讀詩書,陸琢對他偏心些,總是嘉獎他的功課,溫晏的兩個哥哥都淘氣,下了課就飛快地溜出去玩了,只留下溫晏一個人,他坐在那裡看起來孤零零的,陸琢可憐他,還會推著他到王府的院落里,陪他賞賞景,有風就聊聊風的詩,有花就作首花的詞。
從摔成殘廢那天起,溫晏的人生就變成了黯淡孤寂的黑夜,陸琢是他唯一的光。
他從未奢想過能和陸琢在一起,更何況他現在已經進了霍府,只是他當他聽到陸琢的友人們笑著談論娶妻生子之事時,只覺物是人非,難免有些難過。
在路上他遠遠地聽見一句:「陸琢,大理寺少卿的千金對你一見傾心,你想不想娶?」
他沒聽見陸琢說什麼,那行人就已經走遠了。
想不想娶,都與溫晏沒有任何關係,陸琢不曾喜歡過他,他連流一滴淚都是自作多情,可偏偏就有一滴淚從眼眶裡逃出來,劃到耳邊,溜進發間,消失得無蹤無影。
夜深人靜,連蟬鳴都小了些,溫晏抹了抹臉,吸了兩下鼻子,收拾完情緒漸漸睡著了。
翌日,當兒進來服侍溫晏洗漱,捎帶著提了一嘴:「小王爺,您那封信怎麼還不交給我寄出去?昨個恐怕被四少爺瞧見了。」
溫晏愣住,「瞧見了?」
「怕是如此,」當兒給溫晏穿好衣服,忍不住道:「您若是想寄出去,我今個就給您送到國子監,若不想寄,最好還是別留在身邊,以免以後惹出誤會來。」
溫晏聽出了當兒的畫外音,蹙眉問道:「什麼誤會?你覺得我這是在與陸公子私通?」
當兒連忙說不敢,溫晏把信從枕下拿出來,扔到當兒懷裡,「你自可以讀給眾人聽,讀給四少爺聽,我只是告訴陸公子我在霍家一切都好,讓他放心,祝他今後學業仕途順心順意,這些都不可以嗎?」
當兒知道溫晏生氣了,忙跪下來,「小王爺,您誤會了,當兒哪裡敢?當兒只是盼著您能每日高高興興,小王爺,過去的都過去了,可您一想起陸公子就愁容滿面,當兒看著心疼,還有…還有四少爺,他對您那麼好,要是被他知道了,豈不是傷了他的心?」
「傷心?」
「是啊,四少爺對您的好我們這些下人都看在眼裡,本想著霍家權勢那麼大,太師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,當兒剛進府的時候走路都腿軟,生怕說錯話做錯事,可是這半個月下來才發現霍家並不像傳聞里說的那樣,霍夫人溫柔和善,其他幾位少奶奶也很好,四少爺更不用說」
「更不用說什麼?」溫晏忽然提高了音量,用他從未用過的滿是憤恨的尖銳語氣說道:「你知不知道,從大婚那晚到今天,他碰都沒有碰過我!」
當兒怎會知道這些,一時愣得說不出話來。
「他流連花叢,名聲在外,紅顏知己數不勝數,這些你們都不在乎,都無所謂,是嗎?只要他待我好,人前舉案齊眉就可以了是嗎?因為我是殘廢,所以霍時修不嫌棄我,朝我笑兩下我就要感恩戴德嗎?」
「小王爺,當兒不是這個意思。」當兒連忙跪下來。
「是,我的父王是最無權無勢的王爺,我的婚事是為了不讓霍家風頭太盛,我除了一個郡王爺的頭銜,什麼都沒有,可是就因為這些,我就必須心甘情願接受一個風流成性、無才無德的紈絝子弟做我的丈夫嗎?」
在說出這番話之前,溫晏沒想到自己會說得這麼激烈,他心裡其實並不厭惡霍時修,可是當兒的語氣讓他難過,昨晚看見陸琢的痛感還在心口盤旋,再加上在霍家這些日子積攢的煩惱,就這樣一齊傾瀉而出。
霍時修在門口聽到了最後一段。
風流成性,無才無德,紈絝子弟…
霍時修對於這些詞並不陌生,半個時辰前他還聽到朝臣在他背後這樣議論他,因為上朝時他的大哥霍葑二哥霍蘄都受到了皇上的嘉獎,而他吊兒郎當地站在那裡,與「霍家父子」這個名頭格格不入,好像萬事與他無關。
民間對他的形容也是這幾個詞,最多是添了幾段曲折離奇的風流韻事。
天下把最差最髒的詞扔到他身上,他都不當回事,除了溫晏。
可是他也知道,溫晏對他的觀感越差,越沒感情,甚至越恨,溫晏才越安全。
霍時修自嘲地笑了笑,在門口等了一會兒,等感覺到溫晏的情緒平復,才走進去,若無其事地問:「小王爺,怎麼起這麼早?」
溫晏剛躺下來,聽到霍時修的聲音,連忙又坐起來。
都快吃午膳了,還說他起的早,溫晏分不清霍時修是不是在嘲諷他。
「不早了。」他嘀咕著。
霍時修望向當兒手裡的瓷碗,「是蓮子羹嗎?給我來一碗。」
當兒連忙走過來,幫霍時修盛了一碗。
溫晏想提醒當兒給霍時修加點冰糖,但沒好意思說出口。
霍時修三下兩除二就吃完了,然後就搖著扇起身,一副在家裡悶壞了的模樣,他朝溫晏壞笑:「小王爺,昨晚說要帶你出去逛逛,結果半道就回來了,你肯定沒盡興,今晚我再帶你去個地方,好不好?」
溫晏想拒絕,可是又不敢。
「好。」他小聲說。
他睡了午覺,醒來後當兒給他換了一身新衣裳,溫晏看著淡青色的衣衫,對於即將外出這件事愈發焦慮,「換一件,換件舊的,這件太顯眼了,我不想被人笑話。」
「怎麼會?」當兒幫溫晏腰佩,「小王爺打扮起來可好看了。」
溫晏鼻頭微酸,別開臉,「你慣會說這些謊話。」
再打扮也是個殘廢。
霍時修來接他的時候,溫晏已經焦慮到茶水都喝不下了,因為霍時修說要帶他去個地方,他預感絕不會是逛市集那麼簡單,估計要見一些人。
溫晏很害怕,他沒有與外人交流相處的經驗,也害怕別人打量的目光。
霍時修看到一身新衣裳的溫晏時愣了愣,隨即錯開視線,說:「收拾好了就走吧。」
他親自推溫晏出門,出霍家大門時溫晏有些緊張,「四少爺,我們要去哪裡?」
「春暉樓,很近的。」
溫晏反應了片刻,才想起來春暉樓是什麼地方,京城裡有名的青樓,他心裡的一點雀躍完全消散,只剩下刺骨冰涼的冷意。
他茫然地坐在輪椅里。
春暉樓離霍府不遠,道路也平整,霍時修便沒乘馬車,很快他們就到了春暉樓,從裡面出來一個穿著艷麗搖曳生姿的女子,看起來上了年紀,可風韻猶存,她一見到霍時修便迎了上來,「四公子,您今個怎麼來這麼早?」
溫晏聞到撲面而來的濃香,後背緊緊貼著輪椅靠背。
霍時修搖著扇,笑道:「我帶著小郡王來的,你們要好生招待。」
女子這才注意到溫晏,笑容僵了僵,隨即又揚起來,她行了個大禮:「見過小郡王。」
溫晏侷促地說:「姑、姑娘請起。」
這女子看起來像是春暉樓的鴇母,溫晏也不知該不該稱呼她為姑娘,可對方似乎沒什麼反應,笑吟吟地側身為他指路,霍時修推著溫晏進去,還囑咐著:「拿最好的藤椅和軟墊來,軟墊要鋪三層。」
「好嘞。」女子招了下手,吩咐下去。
溫晏愈發緊張,呼吸都開始發顫,他陡然來到一個聲色犬馬的陌生環境,四周都是人,笑聲從四面八方傳過來,他怕得渾身發冷,只想回家,想回到額娘身邊。
本來有霍時修陪著他,在路上他還沒這麼怕,可現在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。
他竟然有一瞬間把霍時修當作依靠,實在太傻了,這兒才是霍時修的溫柔鄉,那間滿是藥味、死氣沉沉的屋子對霍時修來說,不過是不敢違逆的聖命。
鴇母引著霍時修和溫晏來到春暉樓最好的位置,正對著戲台,台上有西域的舞女在跳舞,幾個小廝把溫晏抬到軟榻上,霍時修遞來一個錦枕,墊在溫晏腦後。
他也坐下來,一招手,鴇母就送上來兩壇酒,又帶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,女子婷婷裊裊地走過來,替霍時修斟酒。
女子媚眼如絲,身段像條蛇,霍時修沖她笑了笑,伸手握住女子的手腕,誇她的玉鐲晶瑩剔透。
原來霍時修對所有人都是這樣笑的。
溫晏急忙收回目光,兩手躲在袖子裡,生生摳出血來。
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,不是泛酸,也不是難過,而是恨。
霍時修在踐踏他的自尊。
他憑什麼這樣對他?
女子歪倒在霍時修的肩頭,嘟囔著:「四少爺,您都好久沒來了。」
「今個不是來了嗎?」
女子湊在霍時修的耳邊掩唇說了幾句話,兩人同時笑出聲來,完全當溫晏不存在。
「四少爺,我想喝酒。」溫晏打斷他們。
霍時修的微笑凝滯在嘴角,女子也僵住,求助地望向霍時修,她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,霍時修示意她先起身。
溫晏又說了一遍:「我想喝酒。」
霍時修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,但他的心很疼。
他收回手,垂眸片刻,然後轉頭望向溫晏,若無其事地笑,「小王爺,您想喝什麼酒?」
溫晏不想和霍時修說話,他掙扎著起身,奪過桌上的瓷杯一飲而盡,霍時修想攔都沒攔住。
溫晏摔了杯子,「四少爺,你不用這樣旁敲側擊地警告我,我從來沒想過和您有名義夫妻以外的關係。」
霍時修晃了晃手中的杯子:「小王爺這是什麼意思?」
「我只想保全我父王,其餘的,您想怎麼樣都可以,我不會管。」
「那就好。」
霍時修本想趁機談談和離的事,可他的聲音已經開始不可自抑地發抖,再多說一句就要露餡,所以他只是喝光了酒,然後說:「那就好。」
溫晏從沒喝過酒,一杯下去已經醉了,很快就昏睡過去。
霍時修把他抱上馬車時他也沒醒,囈語著:「我討厭你…」
他捨不得鬆手,趁著溫晏睡著,多抱了片刻,他將小小的人兒揉進懷裡,擦了擦溫晏眼角的淚,聞著他身上的淡淡藥香,在心裡說了無數聲對不起。
溫晏昏睡了許久,醒來還有些發懵,一時分不清昨天的事情是不是他的夢。
可當兒火急火燎地走進來,端了小米粥過來,「我的主子,怎麼還喝上酒了?您這個身子怎麼能喝酒?」
不是夢,是真的。
溫晏的神色落寞更甚,霍時修真的帶他去了青樓,只是為了警告他:不要有非分之想。
溫晏覺得可笑,他把枕頭下面的信抽出來,遞給當兒:「待會兒去幫我送給陸公子。」
當兒為難地應下來,「是。」
溫晏又奪回來,「我要重寫。」
他連粥都不想吃,就扒在床邊,撕掉了信紙,嘴裡還怨怨地嘀咕著:「我在這裡一點都不好,一點都不好。」
「四少爺讓膳房給您燉了」
溫晏赤紅著眼,「不要跟我提他!以後不允許在我面前提他,聽到沒有?」
當兒嚇了一大跳,「好,聽到了,聽到了。」
溫晏重新寫了信,讓當兒送過去,當兒回來之後,把溫晏推到院子裡,「陸公子收下了,他說國子監旁邊的開元寺下個月月初有法會,請了凈空大師來講經說法,小王爺若是感興趣,到時候可以去散散心。」
「還是阿琢哥哥懂我。」
不像那個浪蕩子,只會去青樓。
院子裡的紫藤開完了花,只剩下濃綠的葉子形成天然的蔭蔽,當兒把他推到下面,溫晏仰著頭,說:「紫藤總在四月開花五月謝,我進霍府時已經是六月,錯過了紫藤花開的美景。」
他想起李白的詩,輕聲念道:「紫藤掛雲木,花蔓宜陽春。密葉隱歌鳥,香風留美人。」
當兒給溫晏的腿蓋上毯子:「不打緊,今年錯過了,明年再看不就好了?」
「明年?一年太久了,我一刻都不想在這裡待。」
話音剛落,霍時修走進來,他身上還穿著朝服,溫晏別開臉,繼續看著紫藤。
霍時修回房換了身衣裳,出來時手上拎著個鳥籠,裡面是一隻漂亮的畫眉鳥,「給小王爺打發打發時間。」
溫晏頭也不抬,「多謝四少爺好意,我不需要。」
霍時修臉色微訕,他把鳥籠掛在樑上,紫藤葉遮擋著,只有鳥叫聲傳出來,他說:「密葉隱歌鳥,香風留美人。」
溫晏一愣,兩人竟想到一處去了。
他有些惱怒,對當兒說:「我要回房,午膳晚一些再做。」
當兒看了一眼霍時修,然後推著溫晏回了房。
霍時修看著溫晏的背影,悵然若失,雖然二人現在的關係是他的本願,但終究心不由己,他還存著一絲泡影般的奢望。
如果溫晏能不這麼恨他就好了。
他一出門就碰上他的二哥霍蘄,霍蘄板著臉斥他:「成日就知道閒逛,也沒看你正經做什麼事。」
霍時修陽奉陰違地說:「我這就去。」
霍蘄正忙著過幾日的祈福大典,皇上十分看重,禮部自不可怠慢,霍時修作為他的副手,卻吊兒郎當地不盡心。
霍蘄罵他罵了無數次,也懶得再耳提面命,只是交代道:「這次的時間安排對你很有利,待祈福大典結束之後,便是會試,你到時候上個摺子,只需說,聖上至聖至明,能攬天下英才而用之,正是祈福的結果,聖上龍顏大悅,定會嘉賞你。」
霍時修還是一副懶散模樣,「二哥,這五品小官我當得正舒服,不想升。」
霍蘄氣不打一處來,指著霍時修問:「你成天不思進取,到底是想幹什麼?你真要惹爹生氣了,真把你發配到西北戰場上去,看看你能撐幾天?」
霍時修不吱聲。
「你啊,就是好日子過慣了,沒吃過苦頭,那戰場上橫屍遍野血流成河,你怕是看都不敢看。」
霍時修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,看向霍蘄,輕聲說:「你怎知我不願意?」
「你就耍嘴皮子厲害,別痴心妄想了,你這輩子都逃不出爹的手掌心。」
霍蘄撂下這麼一句,便離開了。
艷陽灑在霍時修身上,他卻只覺得冷。
他用一上午辦完了霍蘄安排給他的事情,下午去武場練了幾個時辰的騎射。
好友謝子明邀他喝酒,戲謔道:「有了家室的人就是不一樣了,咱們兄弟倆多久沒在一塊兒沒喝酒了?今日去蕙娘那兒,我帶上如意醉,咱們痛痛快快地喝一場!」
「不了,最近不太想喝酒。」
「怎麼了?小王爺不讓你喝?」
「他要是能這樣管著我就好了,」霍時修笑了笑,「是我自己不想喝。」
霍時修說罷就要上馬,謝子明在底下拉住他的韁繩:「你之前和我說的,關於小王爺的事,現在還是那個想法?我上次去你家,看你倆相處得還挺好的。」
「那是剛成親的時候。」
「你們最近相處得不好?還是…你開始故意疏遠他了?」
霍時修沉默以對。
「你這又是何苦?非要斷情絕愛麼?」
霍時修答非所問地說:「還是婚前的那個打算,一年後和離,在霍家倒台之前把小王爺摘出去。」
「其實你未免有些悲觀,霍家不一定就到那地步。」
霍時修神情嚴肅,語氣堅定:「就算霍家不倒台,小王爺也要跟著我受千夫所指,不管怎麼樣,我不會將小王爺置於險地之中。」
謝子明嘆了口氣。
*
霍時修在武場看兵書,到夜裡才回去,溫晏還沒睡。
當兒和兩個丫鬟幫溫晏洗漱更衣。
霍時修沒掐好時間,此刻便有些尷尬,但還是秉著浪蕩的模樣,和溫晏說:「小王爺,若是在家裡嫌悶,我帶你去圍場看人打獵如何?」
溫晏面朝床里,不作聲。
很明顯,他不想搭理霍時修。
霍時修知道自己招人嫌,也閉上嘴,沐浴完之後拿了瓷枕往躺椅上走,剛剛要躺下,外面忽然響起了敲門聲。
「修兒。」是霍夫人的聲音。
溫晏陡然睜開眼。
他望向霍時修,霍時修比他鎮定許多,先將瓷枕放回到溫晏枕邊,剛準備去開門,就聽到當兒說:「老夫人,少爺和小王爺已經睡下了,您有什麼急事嗎?」
溫晏鬆了口氣。
可他這口氣卻只鬆了半截,下一刻連命都吊了起來。
霍夫人語氣狐疑:「這麼早就睡下了?你把門推開小半扇,我看看他倆。」
霍時修和溫晏對視了一眼,溫晏先伸出手。
霍時修說:「小王爺,失禮了。」
溫晏被霍時修的氣息包裹住了,霍時修躺到他身邊,掀起薄被蓋住了自己,溫晏的手背碰到了霍時修的衣袖。
溫晏動了動還能動的上半身,往遠離霍時修的方向躲了躲。
木門發出輕輕的吱呀聲。
霍時修伸出手隔著被子抱住了溫晏,懷裡人的身子猛地一震,小小地掙紮起來,霍時修說:「抱歉。」
溫晏整個人都在抖,他腦海里的畫面都是那日在春暉樓,那個美人笑著伏在霍時修的肩上。
吱呀聲又響了一聲。
門關了,看來在霍夫人那裡過了關。
霍時修連忙收回手,「小王爺?」
溫晏閉著眼睛,聲音還有些抖:「你不要靠我這麼近。」
霍時修立即起身。
「四少爺,你可以納妾,我不反對,我不想住在這個屋子了。」
霍時修的臉色煞白。
「我不能納妾,」霍時修強忍著向溫晏袒露心聲的衝動,說著違心的話,「我爹不會同意我把外面的女子帶回家,我若要納妾,必然是從朝中權貴的子女里挑,沒什麼意思。」
溫晏有些絕望:「那怎麼辦?」
「這樣,小王爺你忍一忍,我們一年後就和離,好不好?」
溫晏望向霍時修,眼神里儘是難以置信,他害怕地搖頭:「不好,不能和離,和離會將我父王置於不利之地,他無權無勢,我不能任性」
「你放心,小王爺,到時候責任全在我身上,天下都會知道,和離全是我的過錯,我一定想辦法讓你平安無事地回家,我向你保證,誠王不會受到半點影響。」
溫晏的眼眶裡懸著淚,倏然滑下。
他抽噎著說:「我不相信你的話。」
霍時修下了床,取了紙筆,把剛剛的話都寫在上面,還蓋了自己的印,他把保證書交給溫晏,「小王爺,這下你可以放心了嗎?」
溫晏借著燈燭,把霍時修的字據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,又檢查了霍時修的印章,最後才放心,他把紙疊起來,卻夠不到木櫥里的小寶盒。
霍時修替他拿過盒子,放到溫晏懷裡,溫晏瞥了眼霍時修,「不許看。」
霍時修背過身去,他聽到窸窸窣窣的開鎖關鎖聲,像偷偷摸摸的小老鼠,霍時修忍不住彎起嘴角,溫晏做什麼他都覺得惹人憐愛,溫晏把字據放進他的寶盒裡,霍時修接過寶盒,放進木櫥。
溫晏這下終於放心。
雖然這份放心裡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寞,但也超出他的預期,他還以為自己要老死在霍府里了。
這樣一想,他看霍時修都順眼了。
霍時修也達成了計劃,萬般愛念都放下,無所牽掛,兩個人對坐無語,尷尬地沉默了許久。
溫晏都開始發睏了,霍時修突然問:「小王爺,你的心上人是國子監里的誰?」
溫晏愣住,半天才反應過來。
心上人?
他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陸琢,而是疑惑霍時修為什麼要這樣問他。
溫晏半天沒吭聲,霍時修覺得自己可能是僭越了,所以即使溫晏看上去像是還沒聽懂他的問題,他也沒有再重複一遍,只是說:「抱歉,小王爺,你當我沒說過就好。」
「是,我的心上人在國子監。」溫晏兀然開口。
這會換作霍時修愣住,雖然早有預計,但親耳聽到的滋味還是有些讓人惱火。
「他是我父王請來教我寫文章的先生,也是國子監里的監生。」
溫晏本不想說的,這種事哪裡能輕易說出口,可他有些賭氣。
霍時修有那麼多傳聞,鳴鳳坊里的花魁,聽雨閣里的琴師,還有那天親眼所見的春暉樓里的美人…
況且他心裡最難過的就是,霍時修在外面是人盡皆知的登徒子,卻在他房裡當柳下惠,還不是嫌他殘廢,嫌他不如外面的那些能歌善舞的美人能婉轉承歡。
連和離都想好了,溫晏也沒必要獨自守規矩。
他好歹也是郡王,是皇親。
溫晏回答得坦坦蕩蕩,說罷還朝霍時修揚了揚下巴。
只見霍時修眯了一下眼,似乎是想起了什麼,片刻後問:「那人是不是叫陸琢?左司員外郎之子?」
溫晏訝然:「是。」
霍時修忽覺諷刺,無奈地笑了笑,「原來是他。」
「怎麼了?」
「沒什麼,我叔父,也就是國子監的祭酒,很欣賞他,說他今後大有作為,我那日去國子監,叔父正著人謄抄他寫的文章準備發給院裡的眾人傳閱。」
溫晏點點頭:「他的文章寫得確實很好,針砭時弊,切中肯綮,又不失文采。」
霍時修聽來只覺刺耳,連笑意都散了。
「小王爺,既然如此,您也不用有什麼負擔,想見面就去見,若需要我從旁協助,跟我說一聲便是了。」
溫晏從來沒想這麼多,他覺得奇怪,但還是賭氣地說:「好。」
前五章都更替了,大家得重新看一下,不然可能接不上劇情
*
開元寺的法會如期到來,溫晏讓當兒準備好一切。
吃早飯時他想問霍時修要不要去,可他轉念又想,霍時修怎麼會願意同他一起,便放棄了,他一碗粥沒喝完,霍時修已經放下碗,去換朝服了。
「小王爺你慢慢吃。」霍時修離開時說。
溫晏咬了咬湯匙,沒作答。
霍時修走到前廳,陪同他的父親霍太師以及霍葑霍蘄,一起上朝。
朝堂上有人說起了西北的戰事,說遊牧族的入侵雖已經漸成趨勢,但暫時不構成太大威脅。
皇上聞之並不甚在意,只說:「既然不成氣候,那便無需再往西北調兵,朕今年年底去蓬萊仙島見元豐真人還需填些人手,下朝之後兵部要仔細規劃綢繆這件事。」
霍時修的大哥霍葑掌管兵部,得令後立馬說:「聖上顧念百姓,為蒼生勞心累形,實乃百姓之大幸。」
眾官紛紛呼應。
霍時修也跟著躬身行禮,但沒有說一樣的話。
下朝之後,霍時修正要走,被霍太師喊住,霍太師坐進轎中,聲音不威自怒:「楊將軍從西北回來的這幾天,聽說你常去他府上聊西北的戰事?」
霍時修低著頭,並不言語。
「你想當武將?」霍太師抬起轎簾,蔑笑道:「不自量力。」
霍時修仍不說話。
「你想都不要想,且不說你母親把你當命根子,不可能同意你上戰場,而且我也實話告訴你,霍時修,霍家再髒再受世人辱罵也是生你養你的地方,你的名字在霍家的族譜里,你就算為國效忠戰死沙場了,也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。」
霍太師的轎子走遠了,霍時修還站在原地。
回家後,正好與溫晏迎面碰上,溫晏換了一身亮色的衣裳,看著氣色好了些,但臉色依舊淡淡的,一看見霍時修就避開眼神。
霍時修自覺尷尬,語氣客套地問:「小王爺要去哪裡?要我陪著嗎?」
「去開元寺。」
「開元寺?」霍時修思索片刻,才反應過來開元寺就在國子監的旁邊,便說:「那裡風景正好,尤其是杜鵑花開得最盛,小王爺可以去那裡賞花。」
溫晏皺起眉頭:我是去聽法會的,賞什麼花?
可是…霍時修怎麼會知道開元寺里有杜鵑花?他帶誰去過?溫晏光是想一想,好心情就折損大半,他撇撇嘴,「知道了。」
霍府離國子監有七八里地的距離,當兒提前去準備了溫晏專用的馬車,是從王府帶過來的,裡面用上好的木材照著躺椅的形狀做了一個流線形的靠背,還鋪了蠶絲做的軟墊,但溫晏不常坐。
他在府里深居慣了,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讓他有些怕見人,即使是稍熟識點的人,他也怕見,怕別人覺得自己嘴拙無趣。
這次和霍時修置氣,倒激得他出門,當兒自然高興,樂呵呵地把溫晏的輪椅推到偏門門口,又招來兩個小廝準備一同將溫晏搬上了馬車。
溫晏覺得自己這時候就像一塊破棉被,軟綿綿的任人擺布,當兒從後面挾著他的腋窩,另外兩人托著他的腰和腿,丟臉得很。
三個人托著他,雖然穩妥,可行走起來卻艱難。
霍時修在旁邊看得直蹙眉,「你們動作輕一點!別傷著小王爺。」
霍時修平日裡都是搖著扇與人說說笑笑,對下人也全無少爺脾氣,這次竟罕見地發了火,把當兒嚇了一跳,手勁一松,差點把溫晏摔下來,正慌忙著,霍時修走上來推開中間站著的小廝,將溫晏打橫抱起,動作雖快卻溫柔至極,溫晏還沒反應過來,就靠在霍時修懷裡了。
霍時修的胳膊分別托住他的後背和腿彎,溫晏怕掉下去,下意識地伸手環住了霍時修的脖頸,他感覺到霍時修的呼吸聲,還看到霍時修的喉結在他眼前動了一下。
霍時修把他摟得更緊些。
溫晏的頭腦告訴他要推阻,可是心卻在打鼓,響到幾乎聽不見其他聲音了。
他覺得奇怪:霍時修的力氣怎麼這麼大?不像個少爺,倒像習過武的人。
霍時修幾步跨上馬車,很快就穩穩噹噹地把溫晏放到了特製的座位上,罷了還緊張地問:「有沒有哪裡被我弄疼了?」
溫晏呆呆地搖頭,然後說:「謝謝。」
霍時修有些後悔:「剛剛是我失禮了。」
溫晏收回手,往後退了退,轉過頭看著馬車外。
「我正好要去國子監旁邊的酒樓。」霍時修說。
「那便一起吧。」
霍時修下了馬車,他的小廝牽來一匹毛髮油光水亮的馬,霍時修翻身上去,他看了一眼馬車裡的溫晏,溫晏放下帘子,躲開了。
他們很快就到了開元寺。
凈空大師很有名,所以這次的法會連很多國子監里的學生都去參加了,霍時修看著陸陸續續從國子監出來的白衣裳,心裡窒悶異常,但還是故作無事地下了馬,把溫晏抱下來。
剛剛的抱是怕他摔,這一次就是單純的抱了,溫晏的耳尖有些燙,他埋著頭,小聲地咽了下口水。
霍時修的懷抱很結實,溫晏被穩穩噹噹地放在輪椅上。
「當兒,你照顧好小王爺。」
「是。」當兒連忙上來接過輪椅。
霍時修又囑咐自己身後的兩個小廝,「你們兩個跟在小王爺後面,保護他的安全,避開人多的地方。」
溫晏咬了咬嘴唇,剛想問: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聽法會?
霍時修已經拒絕了,他俯身對溫晏說:「那我去酒樓了,小王爺結束之後,咱們一同回家。」
溫晏有些失望,「哦。」
溫晏被推進去開元寺的大門時,霍時修企圖從眾多國子監監生里找出哪一個是陸琢,但無果。
他站在原地看了許久,然後自嘲地笑了笑,轉身去了楊將軍的府邸商討戰事。
溫晏聽完法會之後才遇見陸琢,陸琢與同行人分開,走到溫晏面前,行了禮,「小王爺,您氣色不錯。」
溫晏摸了摸自己的臉。
氣色不錯?可能是最近和霍時修賭氣,平日裡吃得多了。
「阿琢哥哥,你怎麼樣?什麼時候開始會試?」
陸琢笑了笑,說:「這要等霍四少爺決定了。」
溫晏輕輕地「啊」了一聲,這才想起來霍時修是負責會試的,他恨恨地想:真是荒誕,這樣一個選拔天下英才的考試,竟然由一個筆墨不通的人負責,霍家的手真是伸得太長了,什麼都要摻一杯羹,也難怪被天下人唾棄。
「小王爺?」
溫晏回過神來,朝陸琢笑道:「阿琢哥哥你不用擔心,以你的文采,定能拔得頭籌。」
「借小王爺吉言。」
溫晏讓當兒把準備好的東西送給開元寺的主持,陸琢說:「小王爺如今已有霍家庇佑,什麼都用不著擔心了。」
「阿琢哥哥,你覺得霍家怎麼樣?」
陸琢臉色一變,立即看向四周,等到了一片僻靜少人的地方,他才開口:「普天之下皆是霍太師的眼睛,小王爺,您已經出了誠王府,以後可不能這樣肆意了。」
溫晏覺得陸琢自從開始準備會試之後就像變了個人,不如以前那般光風霽月,但他又覺得能理解,畢竟陸琢將來是要入朝為官的,有點城府不是壞事。
「我知道了。」
「小王爺,在霍家過得不愉快,是嗎?」
溫晏低下頭。
「四少爺他行事確實有點乖張放蕩,但他這樣對您也有好處,不涉及太多朝廷利益之爭,您在霍府的日子也能比較安全穩定。」
溫晏想起那張約定和離的字據,他摳了摳輪椅扶手,忽然生出幾分疲憊,當兒眼尖瞧見了,便催身旁的小廝:「去找四少爺,說小王爺想回府了。」
霍時修正好來到寺門前。
楊將軍對他傾訴了許多邊境戰事的難處,他都一一記錄下來,楊將軍說:「時修,你若不是霍家人,自是可以建一番豐功偉業的。」
霍時修神色黯然,楊將軍也嘆氣:「你三哥也是少年英才,可惜還沒來得及收復失地,就死於兩派傾軋,你爹娘不許你重蹈覆轍,也能理解,可是國難當頭…」
「楊將軍過譽了,我遠不如我三哥。」
霍時修看著開元寺綿延不絕的香火,想起幾年前也是在開元寺,杜鵑花開得正盛,他的三哥帶著他來這裡,一邊賞景一邊教導他:「爹和兄長們已經回不了頭,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,我們能做的,就是堅守自我,於黑暗中破開一處光明。」
霍時修倍受鼓舞,可是幾個月後,他三哥死在戰場的消息就傳回了京城,血染山頭,像是漫山的杜鵑花。
思緒被腳步聲打斷,他的小廝成蹊跑過來,對他說:「少爺,小王爺累了,想回府。」
霍時修點頭,「去把馬車牽到寺廟後門,讓小王爺去那裡上馬車。」
「為什麼去後門?」成蹊不解。
「這裡人這麼多,你想讓小王爺被人圍觀?」
「是屬下考慮欠妥。」
「去吧。」霍時修拽了下韁繩,先往後門騎去。
陸琢也沒想到霍時修會親自來接溫晏,他只是出於禮節陪同溫晏一起去了後門,可半路聽聞霍時修也在,他連忙停下腳步,溫晏疑惑地看向他:「阿琢哥哥,怎麼了?」
「小王爺,待我尋幾個同窗來,正好一齊拜見四少爺。」
溫晏點點頭。
不一會兒,陸琢便帶來了三個相貌平庸的監生,走到後門時,霍時修負手立於台階下,溫晏看見他時怔了怔。
不知為何,明明景色那樣艷麗濃烈,霍時修看起來卻很落寞。
霍時修抬眼望向他,旋即彎起嘴角。
但很快,霍時修就看到了陸琢。
他一眼就認出來幾個監生里最出眾的那一個,他篤定那是陸琢。
幾個監生一同向霍時修行禮:「見過霍大人。」
「免禮。」霍時修臉色淡淡。
溫晏回頭對陸琢說:「阿琢哥哥,那我就先回去了。」
陸琢連忙反應過來這稱呼的問題,急忙躬身,語氣疏遠有禮,「小王爺慢走。」
霍時修挑了下眉。
「成蹊成歡,扶小王爺上馬車。」
當兒也主動拿下溫晏腿上的毯子,三個人一起托著溫晏上了馬車,霍時修沒有搭手,只在旁邊神色緊張地護著。
陸琢在心裡揣度霍時修有沒有生氣,好不容易等溫晏坐進馬車裡的軟榻,霍時修鬆了口氣,回身對陸琢說:「陸公子的才行我早有耳聞,期待陸公子能金榜題名。」
陸琢喜出望外,連忙行禮:「多謝霍大人。」
霍時修本該騎馬的,可聽了溫晏的一聲「阿琢哥哥」,他難免心緒煩亂,索性坐進馬車裡,溫晏正揉著腰,眉頭都皺到一起,霍時修緊張地問他:「是剛剛扭傷了嗎?哪裡疼?」
溫晏莫名委屈。
霍時修這人總是給個甜棗又打一巴掌,比如他削平了後院的所有台階,可轉頭就說一年後和離,幾個時辰前他二話不說把溫晏抱上馬車,噓寒問暖,剛剛又冷眼看著他像具屍/體一樣被人搬來搬去。
霍時修壞透了。
他收回手,搖了搖頭。
「腰疼是不是?待會兒回去我找大夫來幫你看看。」霍時修幫溫晏蓋好毯子,溫晏還是懨懨的,霍時修福至心靈,從溫晏委屈的眼神里分析出了原因。
「剛剛當著陸公子的面,我怎麼能抱你?我怕他誤會。」
溫晏偏過頭,「他才不會誤會。」
霍時修頓了頓,「小王爺,你這是…單相思?」
溫晏感覺到自己的心被一根莫名其妙的細線纏滿了,複雜紛亂,說不清道不明,明明話題是陸琢,可是他又不太想提到陸琢。
很亂,很奇怪。
「單相思也沒什麼,小王爺,你還是有機會的。」
馬車一陣顛簸,霍時修身形晃了晃,他伸手撐住了溫晏的軟榻,才不至於栽倒,他靠得很近,溫晏呆了片刻,便慌忙閉上眼,嘟囔著:「關你什麼事?」
作者有話要說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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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久沒出門,溫晏一覺醒來感到腰酸背痛,於是喊來當兒:「把藥包幫我敷上,然後推我去紫藤架下面坐坐。」
「好嘞!您好久都不敷藥包了,張太醫當時說過,您的腿只要好生保養,隔幾天敷敷藥包,是有好起來的希望的。」
溫晏聽了卻沒什麼表情,只是望著腿發獃。
霍時修下了朝準時回來,還帶了些酥餅點心回來,溫晏挑食,飯量還小,常常新鮮勁上來但吃幾口就不想吃了,霍時修見他浪費,就幫他收拾殘局,最後總是大半的點心都進了霍時修的肚子。
溫晏一邊看書,一邊偷偷瞧他,他們倆的關係好像退回到初見,又好像跨越到了相敬如賓,總之連溫晏自己都說不出來這是怎樣的一種關係,只是霍時修一出門,他就開始盼著他回來。霍時修也再沒有提到和離的事,溫晏也刻意不去想,只是偶爾看見池裡的鴛鴦,就會忽然想起他和霍時修貌合神離的婚姻,徒增煩惱。
夏天很快到了尾聲,一場雨之後天氣就涼了些,霍夫人讓人新做了幾件衣裳給溫晏。
溫晏平日裡對自己的穿著從不上心,但霍夫人的好意也不能不領,當兒拿回來之後,立馬挑出一件湖藍色的對襟窄袖長衫,「這件小王爺穿起來一定好看,四少爺就愛穿藍色,這件好像和四少爺有件衣裳差不多。」
溫晏本來一句「我喜歡素一點的」還沒出口,就咽回了口中,喉頭滑過,他故作平常道:「那替我穿上試試。」
剛換上,霍時修就回來了,溫晏本來正在自己的衣領,見霍時修回來下意識地回身想躲,可囿於輪椅,只能低著頭等霍時修走過來。
「這衣裳的顏色很襯你,尺寸還合適?」
「…合適。」
「是要去哪裡嗎?」霍時修在他面前蹲下,替他腰間的褶皺,輕聲問:「見陸公子?」
怎麼又是陸公子?霍時修怎麼時常把陸琢掛嘴邊上,生怕溫晏想不起來似的。
他沒有回答,只是問:「我從沒穿過這個顏色…會不會不喜歡?」
溫晏故意含混了語氣,霍時修默認是因為溫晏害羞。
阿琢哥哥,這個稱呼親昵得讓霍時修心口堵得慌。
他幫溫晏又了一下腰間和腿邊的衣裳,然後抬頭笑道:「怎麼會有人不喜歡?小王爺可千萬不要妄自菲薄。」
溫晏這次耳根沒紅,脖子先紅了。
「我今天要回王府,我想我額娘了。」他到底沒憋住,老實交代道。
霍時修怔了怔,「那時間來得及嗎?國子監離誠王府還有一段距離,你身子吃得消嗎?」
「我什麼時候說我要去國子監了?我今天只回王府,」溫晏本來有種扳回一城的感覺,可仔細想想,也沒什麼好贏的,便摳著輪椅把手,自暴自棄道:「我可沒說要去國子監見誰。」
霍時修盯著溫晏看了許久,「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嗎?」
「你手頭上沒有事情要忙?」
「沒有。」
溫晏「哦」了一聲,說:「那好吧。」
溫晏這個月第四次出門,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,只是上馬車的時候他還是有些牴觸,幸好有霍時修,他將溫晏打橫抱起,輕鬆把他抱進了馬車,動作迅速,免去了被僕從譏諷嘲笑。
只是後背被霍時修碰到的地方有些發燙,溫晏第一次與家人外的人如此親近,心裡頓生漣漪,又不好意思看霍時修,就欲蓋彌彰地去看外面的風景。
霍時修則坦然地看著溫晏。
到了王府,霍時修又將溫晏抱下來,放在輪椅上,跟著管家從門口一路往王爺王妃的住處走。
王妃一見到溫晏就要落淚,兩人敘了好一會兒舊,溫晏見著母親,猶如歸巢的鳥兒,什么小孩子心性的話都說了出來,又說想家,又說自己孤單,可王妃念及霍時修在場,想到霍太師的威名,便不許溫晏再說,正色道:「我去看看膳房裡的飯菜,你們兩人四處逛逛,等會兒過來吃晚膳。」
溫晏說要回自己原來住的屋子,霍時修就在管家的帶領下推著溫晏往後面走。
途徑一片蓮花池,霍時修忽然開口:「我記得這邊原沒有蓮花池的,新修的嗎?」
管家說是,溫晏先反應過來,驚訝道:「你怎麼知道?」
霍時修一時語失,管家熱心解釋道:「四少爺兩年前隨著太師來王爺府上做過客,那次小王爺您不肯出來吃飯,所以不知道。」
霍時修第一次去誠王府時才二十二歲,那時霍太師還沒規劃他的前程,也沒讓他跟著幾個兄長做事,就因為沒上緊箍咒,所以他行事頗沒規矩,在桌上吃到一半便找藉口離了席。
誠王不受皇帝寵愛,從誠王府久未翻修的屋檐就可見一斑,堂堂王爺府,卻遠不如霍府豪奢。
前廳沒什麼好逛的,他便順著一條石子鋪成的小路往後院走,不知道了哪裡,只見四周僻靜得像到了世外桃源,面前是一條窄而長的池塘,中間攔腰架了一座木橋,過了橋是一片花圃,花圃中有一座高高的鞦韆。
風吹過鞦韆,花葉間蝴蝶翩翩,霍時修忽然挪不開腳步,頃刻之後,有人過來了。
久居閣中的溫晏還是一副稚氣未脫的模樣,一身白衣坐在輪椅上,有蝴蝶飛到他的髮髻上又飛走,他笑著仰頭去捉,那畫面幾乎融進春色里。
霍時修站的位置,正好是溫晏和當兒都看不見的地方,所以霍時修略一思索,就猜出了這是傳聞中的誠王次子。
他搖扇靜靜看著,看這位小郡王趕走了身邊的小廝,獨自留在花圃中央,又鬼鬼祟祟地朝兩邊看了看,似確認沒人之後,才伸長了胳膊,去抓鞦韆的繩子,借力將自己的輪椅帶到了鞦韆旁邊。
霍時修看他使用輪椅倒是熟練,本以為他不過是平常腿疾,可還沒來得及放心,就眼睜睜瞧著溫晏伸出另一隻手,抓著鞦韆的另一條繩子,試圖靠著胳膊的力量,將自己拽到鞦韆上去,他費了老大的勁,霍時修遠遠地都能看見他漲紅的臉,鞦韆被他拉到胸口,可他的腿卻絲毫未動,完全是一場無用功。
但他沒有氣餒,像是早有預料,還幼稚地朝鞦韆的木板座拍了一巴掌以示懲戒,接著又開始剛剛的動作。
霍時修在一旁看著都替他累,心裡竟泛出心疼來。
不知過了多久,他的努力終於有了一點小小的起色,他半個身子都趴在了木板上。若是平常人,只需要再挺一挺腰,借著腿部的力量翻個身,就能穩穩噹噹地坐上鞦韆,可對溫晏來說不行,他也試著用最後一點力氣,就算只是趴在鞦韆上晃晃都好,然而天不遂人願,他猛地一挺身,手卻沒抓得好,直接如倒栽蔥一樣往前翻了過去,頭著地,整個人摔在了地上。
霍時修就要衝過去,但當兒先聽到聲音,大喊著「小王爺小王爺」,焦急地衝過來。
溫晏側躺在地上,肩膀一聳一聳地,看樣子是在哭。
也確實在哭,很快,霍時修就聽到了溫晏委屈的哭聲。
當兒喊來兩個僕人,一同將溫晏抬到了輪椅上,往房裡推,霍時修沒來得及看到溫晏有沒有受傷。
也不知是哪個畫面打動人,霍時修在原地站了許久都沒回過神,可能是看到溫晏爬鞦韆的可憐可愛,他也有所動容。
然後就在心裡放了兩年。
直到皇帝的聖命下來。
「我們差一點就見到面的,真可惜。」溫晏被霍時修推著離開了蓮花池小聲嘟囔著。
霍時修聽到了,微微俯身笑道:「是啊,好可惜。」
過了石子路,又過了木橋,當年的鞦韆映入眼帘,溫晏隔了兩月未見自己住了十七年的地方,不禁有些傷懷,霍時修就沒有跟著管家再往前推,反而在鞦韆處停下,詢問道:「小王爺,想盪鞦韆嗎?」
管家連忙阻攔:「萬萬不可啊,四少爺,這太危險了。」
溫晏仰起頭看霍時修,眼神像聽到父母給他買了心儀的糖時一般驚喜,卻仍有遲疑和膽怯,不說想與不想。
「我抱小王爺上去,在後面護著他,定不讓他摔下來的,管家放心。」
霍時修蹲下來,面帶微笑,眼神里傳達出來的意思是他只在意溫晏的想法,又問了一遍:「小王爺,想盪鞦韆嗎?」
溫晏點了點頭,可能是覺得自己剛剛的模樣太呆了,就又補充了一個「想」。
霍時修伸手抱他時,他已經很習慣地伸手去攬霍時修的脖子了,先前的扭捏丟了一大半,整個人都貼在霍時修胸口,任憑霍時修處置。
霍時修走到鞦韆一側,讓溫晏抓住繩子,將溫晏放到兩繩之間,然後騰出一隻手快速地將木板條往前推,讓溫晏穩穩輕輕地坐在上面,溫晏很害怕,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,眼睛也無處著落,只好巴巴地望著霍時修。
「太晃了。」溫晏很害怕。
霍時修站到他身後,「小王爺,不用怕,倚在我身上。」
溫晏覺得全身都是麻的,坐上鞦韆的感覺太陌生,他覺得自己像是崖邊的一塊搖搖欲墜的碎石,風一吹就能讓他跌得粉身碎骨。可霍時修的話猶如定心丸,叫他放鬆了一些,又見到花圃里盛放的花,這才平復了呼吸,靜下心來,往後靠,最後靠在了霍時修的胸口。
霍時修的懷抱堅實可靠,溫晏的膽怯減了三分。
待鞦韆穩住,霍時修伸手攬住了溫晏的腰,動作很輕,「小王爺,不用怕,有我在呢。」
他往前一步,溫晏就離地遠一些,他忽然往後退,溫晏就隨著擺回去,一聲驚呼尚未出口,就被霍時修撈回懷裡。
如此重複幾次,他終於得了樂趣,露出笑容,仰起頭求霍時修推得再高一些。
最後還是霍時修擔心溫晏身體受不了,不顧他的反對,強行將他抱下來,溫晏氣惱,又知道自己不占理,於是哼哼唧唧了一圈,直到前廳派人請他們入席時才罷休。
誠王今日入宮向太后請安,下午又被齊王喊過去議事,回來時已經很晚,所以晚膳也推遲了一些,溫晏下午玩累了,吃到最後都開始犯困,王妃見狀便命人收拾一下溫晏原先的房間,「你們兩人今天就別回去了,差人去霍府通報一聲,就說我留你們在王府住一晚,明早再回去。」
霍時修抽出溫晏手裡的筷子,給他端了一碗阿膠桂圓羹,溫晏換了湯匙,才勉強又吃了一些。
誠王看著這一幕,心中五味雜陳。
溫晏吃飯時困,沐浴時困,等到了床上陡然就不睏了。
因為今晚他要與霍時修同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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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多年前,王妃為了溫晏輪椅行動方便,將他房裡不必要的陳設一應除去了,再說他的房間也不需要什麼臥榻和藤椅。
溫晏躺在床上等百無聊賴地等霍時修的時候,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,然後倏然清醒,若不是腿動不了,估計他就要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彈起來。
溫晏在短短的時間裡迅速陷入緊張、害怕、焦灼的情緒,直到霍時修推門進來。
霍時修比他先意識到這個問題,關了門,遙遙地望向溫晏,像是在問:「怎麼辦?」
溫晏搖頭,索性閉上眼。
霍時修走近了,又說:「要不,我打地鋪?」
溫晏立即反駁說不行,霍時修明明寧願打地鋪都不肯上他的床,嫌棄到這個程度,溫晏竟然都忘了難過,忙道:「我這院子地方偏,容易潮濕,而且屋子雖然收拾過了,但到底兩個月沒住人,不能打地鋪。」
霍時修也沒說話,只是坐到了溫晏的床邊,溫晏咬著下嘴唇也不說話。
溫晏的屋子並不緊挨著小池塘,所以都沒有水聲來掩飾尷尬。其實霍時修從餘光里瞧見了溫晏緊緊攥著被褥的右手,且語氣里沒有牴觸,但溫晏沒開口,他便不好開口,只等溫晏安排。
良久之後,旁邊的人輕輕地說:「你上來睡吧,我睏了。」
霍時修沒吭聲,側過身越過溫晏到了床鋪裡面,剛仰面躺下,溫晏捏著被角,主動送給他一半被子。
這次沒有霍夫人從在門縫裡監視,霍時修也沒說「失禮了」,接過被子給自己蓋上,只是他不敢動,生怕碰到了溫晏的哪裡,弄疼了他,因著兩人都拘束緊張得要命,連呼吸都不敢出聲,所以等到床頭的小蠟燭都燒盡熄滅了,房間陷入完全的黑暗,溫晏都沒睡著。
「四少爺,你睡著了嗎?」他小聲問。
「沒有,怎麼了?」
溫晏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喊霍時修,可既然已經開口了,就只好硬著頭皮往下問:「之前提到和離的時候,你說…外面的女子,太師不會同意你帶回家。」
霍時修沉默片刻,「嗯。」
溫晏終究還是沒忍住,問了出來:「你是不是有心上人?」
可霍時修竟然不回答,他忽然打了兩聲哈欠,故作睏倦模樣,然後側身給溫晏掖了掖被角,說:「抱歉,小王爺,我有些睏了。」
溫晏在心裡罵他小氣鬼,氣鼓鼓地轉頭望向他,視線猛地相交,兩人都僵住。
霍時修的皮囊實在好看,光彩奪目這個詞似乎是為他量身打造的,也難怪京城中的人明明恨霍家恨得要死,可關於霍時修的傳聞和話本卻層出不窮。
溫晏看得有些呆,還是霍時修先別開臉。
「是,我有一個心上人,就像小王爺心裡有陸公子一樣。」
溫晏撇撇嘴。
也是意料之中。
「可是,有心上人了,為什麼還要混跡青樓酒館,惹人非議?」
霍時修失神地望著帳頂,說著熟練的謊話:「我天性如此。」
溫晏心生不滿,他以為霍時修會給他一個合理的緣由,結果是這樣一句,他又想起那日在春暉樓里霍時修懷抱美人的畫面,好不容易生出的一點好感就這樣破滅了。
他不說話,眉頭蹙起,已經表現出了厭惡。
霍時修在心裡自嘲地笑了笑。
「小王爺呢?和離之後有何打算?若是想與陸公子結為連理,我可以從中幫些忙。」
溫晏卻搖頭,「我沒有這個想法,像我這樣的殘廢,幹嘛拖累別人?」
霍時修立即坐起身。
溫晏被他嚇了一跳,「怎麼了?」
「小王爺,你不是拖累,你」霍時修話剛出口又止住,全停在嗓子眼。
溫晏的眼神依舊單純明亮,儘管知道溫晏心裡有別人,知道溫晏厭惡他,但他還是不敢流露出半點真情。
他只敢在心裡說:你怎麼會是拖累?如果可以,我願意一輩子抱著你,帶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。
霍時修重新躺下去,故意戲謔地說:「小王爺沒說心裡話。」
「是心裡話,其實我根本不想出誠王府,我就想待在我這間小屋子裡,一直到老。」
兩個人都陷入沉默。
「我都告訴你,我的心上人是阿琢哥哥了,四少爺,你呢?」
「天太晚了,以後再跟小王爺講,好不好?」
溫晏輕聲哼了哼,以示不滿。
霍時修先說困,但其實是溫晏先睡著。
溫晏是個沒心思的人,就算有心思也撐不過幾個時辰就拋之腦後,他聽到霍時修的話,憤憤不平地撇了撇嘴,又在心裡不出聲地罵了霍時修一通,拉起被子就睡著了。
霍時修不如他,他心思沉些,等到溫晏呼吸均勻了,就緩緩地睜開眼。
今天在桌上,氣氛其實很不好,甚至可以說是劍拔弩張,誠王面色凝重,王妃的笑容里也藏著苦澀,桌上只有溫晏什麼都不懂,只當是回家見父母,很認真地吃飯。霍時修也不希望他懂,只想他好好吃飯。
若論起來,誠王也算是「倒霍」一派,當初上疏列數霍太師十大罪狀諫官林賢清曾是誠王的好友,當初轟動一時的百官參奏也有誠王在後的推動,那次只差一點就要晃動霍氏的根基,兵馬就將霍府團團圍住,但是最後皇上還是力排眾議保了霍太師。「倒霍」失敗之後,誠王沒有受到牽連,正要鬆一口氣避其鋒芒,但沒過幾年,皇上就將溫晏許給了霍時修。
兩邊都是嫡次子,自然也藏了皇帝的意思,皇帝知道了誠王參與了林賢清事件,知道他不安於當個富貴閒人,想參於政事。這是警告,亦是明示,是要告訴他:若不安守本分,下次就不會是嫁個兒子給霍家那麼簡單了。
所有人都恨極了霍家,誠王甚至連表面功夫都做不全。
霍時修輕輕地翻了個身,側躺著看溫晏,溫晏比起兩年前長大了許多,面色還是蒼白的,但唇上添了些血色,鼻子小而挺,睫毛烏黑纖長,左邊的眼尾有一顆小小的痣,看起來總是可憐。其實長大了,但霍時修覺得他還是孩子,永遠是孩子,他不想讓那些官場穢事去弄髒溫晏。
溫晏身上有股藥香,淡淡的,霍時修放肆靠近了一些,可他不敢碰,像不敢碰一個價值連城的瓷器。
「晏晏,」霍時修的聲音很小很小,幾乎聽不見,「若我不是霍時修,管你有幾個心上人,我都不會退後半步,只可惜,我們緣分太淺。」
他很想抱著他,抱緊他。
再也不放開。
溫晏醒時已經天光大亮,王妃進來催他更衣,「你在霍家也每日睡到這個時辰?」
溫晏還懵懵的,不答反問:「霍時修呢?」
「上朝去了。」
溫晏略有些失望,穿好衣裳吃了早膳,準備回霍府時還想再等一等,等霍時修下朝過來抱他上馬車,養出一個壞習慣只需要一天的時間,溫晏已經不想讓當兒和小廝抬他上去了,可王妃催他:「你回霍府得先去給夫人請安,時間緊張,再等下去就到中午了,你在家裡沒規矩些不要緊,在霍太師和夫人面前一定要小心謹慎些,不能給你父王惹麻煩。」
「好吧。」溫晏妥協,心裡念叨著:我在霍家受的規矩可比在家裡小多了。
回程的路總是快一些,路上的風景甚好,溫晏的心情自然也好。
回府時他按王妃的命令,先去向霍夫人請安,霍夫人身著華貴的服飾,正在看家裡的帳本,見到溫晏進來,笑容依舊和善,拉過他的手,問他舟車勞頓身體有沒有不適。
「沒有不適,一路上有…有時修陪著。」
霍夫人拉過溫晏的手,放在掌心拍了拍:「我瞧著你們兩個相處得倒很好,時修他性子懶散,自由慣了,總要有個人管著。」
溫晏臉頰飛紅,嗯了一聲。
心想著:最近是相處得不錯,可惜一年後我們就要和離了。
霍夫人笑著說:「你且別信外面那些傳聞,說他尋花問柳的,之前沒跟你解釋是怕你覺得我偏袒他,但這兩個月相處下來,我相信你心裡也應該有數了,我的兒子我知道,他自小就善良溫和,不會做出什麼過分的事情來,至於外面的風言風語,不過是那些人看不慣我們霍家,欲加之罪何患無辭,你說是不是?」
溫晏有些遲疑:「…是。」
霍夫人還給溫晏講了一些霍時修小時候的趣事:「他自幼就心善,在路上若是碰見乞討的人,定要下馬車去舍幾個銅板,他從九歲開始,每個月都會在昌元街的街頭設棚施衣施粥,十年如一日,沒缺過一次,不信你可以去問昌元街上的店鋪老闆,只可惜常常碰上鬧事的,偏和我們家過不去,說時修只是替他爹邀買人心,裝模作樣給皇上看呢。」
溫晏聽了久久不語,霍夫人親昵地握住溫晏的手:「外人不過是嫉妒我們霍家受皇恩眷顧,家中的子弟都身居要職,其實官做得再大也不都是為了皇上做事嗎?槍打出頭鳥,什麼壞事都讓我們霍家人背罷了。所以啊小王爺,流言蜚語聽過便算了,切勿當真。」
溫晏訥訥地點頭:「知道了。」
「真乖,」霍夫人摸了摸溫晏的頭,又招手讓當兒過來,「推小王爺回房,這兩天坐馬車坐累了,回去好生照顧著。」
當兒連忙上來扶住了溫晏的輪椅。
溫晏在回房的路上,心中愈發困惑:「霍時修,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啊?」
作者有話要說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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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時修下了朝回來,溫晏不在屋內,只有一個婢女在打掃。
「小王爺呢?」
婢女回答:「小王爺出去了。」
霍時修一愣,心裡自動默認溫晏是去見陸琢了,也沒說什麼,只是囑咐著:「天氣轉涼了,告訴膳房,菜品要調整,以後涼性的小菜少一點,多煲些小王爺愛喝的湯。」
「是。」婢女去了膳房。
霍時修回房換了朝服,去禮部處理了幾件緊急的事,中午再回家,溫晏也沒回來。
霍時修一個人坐在桌邊,心中難免失落。
沒甚胃口,他只喝了些湯,剛放下碗,幾個小廝抬著個龐然大物進來,說是郡王爺吩咐的。
他的貼身隨從成蹊上來彙報:「小王爺五日前找來外面的工匠師傅,說要給您做個午睡用的臥榻,用上等的黃花梨木,做的寬敞些,師傅連夜加急趕工,今天終於送來了。」
「小王爺?」
「是啊,小王爺沒跟您說嗎?」見霍時修眼神茫然,他便解釋道:「小王爺說您中午睡藤椅睡得肩背不舒服,便想著給您做個臥榻,便您中午小憩。小王爺還囑咐了好多,什麼長寬、把兩面獨板換成三面獨板,紋飾是用雲紋還是花草,他都做了要求。」
霍時修似是聽了見不可思議的事,半天才回過神,示意門口的幾個小廝:「放進來吧,仔細些,別磕到了。」
溫晏陪著霍夫人去了趟開元寺,回來的路上他就困得睡了一覺,醒時還沒到霍府,當兒正撩著車簾瞧外面。
「當兒,」溫晏喊他,「不知道為什麼,我今天不太舒服,在開元寺里就心神不寧。」
當兒一半心思都在車外,嘴一禿嚕就說了出來:「因為您心裡念著四少爺,中午我見您一直盯著太陽看,怕是想著回去同四少爺用午膳,可惜路程遠,趕不上。」
「才沒有!」溫晏大驚失色,完全清醒過來,斥道:「你真是越發放肆了!小心我扣你的月俸。」
當兒立馬低頭:「小王爺,當兒知錯了。」
溫晏偏過頭,煩人的惱意久消不散,直至回了府,才恢復了往日的疏冷,當兒推著他回房,一進門就聞見紅豆湯的清香味,霍時修的隨從成蹊走上來:「小王爺,這是四少爺親自下廚熬的紅豆湯,說是要感謝小王爺贈榻。」
溫晏朝另一邊望去,果見一張漂亮的臥榻。
「…四少爺還喜歡嗎?」
「喜歡得不得了,」成蹊小聲說:「躺在上面,老爺召見都捨不得走呢。」
溫晏動了動唇,垂眸道:「哦。」
喜歡就好,他想。
霍太師把霍時修喊過去,交給他一些關於年底皇帝出巡的事情,又讓他今後照舊跟著他二哥霍蘄在禮部做事,不可詢問插手兵部的事。
霍時修裝聾作啞,聽了一晚上的訓,最後還是霍夫人來將他解救出來。
「你總是和你爹擰著來做什麼?」霍夫人又惱又心疼。
「娘,表哥前幾日給我來信,說閩南時局也有些不穩,總有倭寇侵犯,朝廷正是用兵之際,卻由著聖上將大批人馬調去蓬萊仙島保護什么元豐真人,長此以往下去,外患未除,內憂先起」
「你胡說什麼?就不怕隔牆有耳?」霍夫人嚇了一跳,斥道:「我知道你的心思,我不允許!戰場上刀劍不長眼,我決不允許你領兵打仗,兵部那麼多人,不缺你一個。」
霍時修已經無意反駁,父母說什麼便應什麼,嘴上乖巧得很。
回房時溫晏已經躺下來,但還沒睡,只閉著眼養神,霍時修沐浴更衣之後進來,不忘去溫晏的床上拿自己的瓷枕,指尖剛碰就被溫晏攔住了,溫晏睜開眼,一手伸出來搭在霍時修的瓷枕上,瓮聲說:「臥榻上明明有枕頭,不許你用這個。」
霍時修微怔,隨即笑道:「為什麼?」
「鴛鴦枕就是要放在一起,分開來算什麼。」
霍時修若不是精神清醒,差點就以為溫晏這是在向他示好撒嬌了,但他到底沒醉,也不敢有這種痴心妄想,「見了陸公子,小王爺的心情果然好多了。」
溫晏一愣,「我沒見陸公子。」
「那小王爺白天」
「我陪夫人去開元寺誦經祈福了,」溫晏十分不滿,他看了眼霍時修,不自覺地撅起嘴,「你的心胸真狹隘,說和離的是你,三句不離陸公子的也是你。」
霍時修失笑,「我的錯。」
霍時修一道歉,溫晏也見好就收,嗯了兩聲,「不和你計較了。」
「多謝小王爺的臥榻」
「謝謝你的紅豆湯」
兩人同時說出來,說罷又同時噤聲,最後還是溫晏先開口:「好了,抵消了。」
他聲音里有笑意,顯得格外動聽,霍時修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。
*
溫晏派當兒去昌元街問了問,方知霍夫人沒說假話,霍時修真的每月都去施粥,救濟貧苦。
店鋪老闆還偷偷對當兒說:「四少爺小的時候都是親自拿勺盛粥的,可是後來那幫受他救濟的人又倒打一耙,說四少爺是在替霍太師贖罪,還有人拿雞蛋砸四少爺,後來四少爺就不親自拿勺了,但還是會站在旁邊看著。」
溫晏心裡微微動容。
今天天氣陰沉,他一覺睡了幾個時辰,醒來時霍時修正坐在桌前看東西。
不像書,是一個冊子,見溫晏過來,霍時修便收起來了,溫晏問:「那是什麼?」
「沒什麼。」
溫晏卻心生疑竇,朝霍時修攤手:「給我瞧瞧。」
霍時修原是不想給的,但溫晏抬起下巴的嬌矜模樣又很可愛,就不由自主地把東西放到了溫晏手上,溫晏拿起來看了看,沒有細看內容,大概地翻了翻:「怎麼是帳本?」
「…我買了一家酒館。」霍時修匆忙找了個藉口。
就在這時候,成蹊突然不顧禮數地跑進來,「少爺,救濟糧都被搶光了,新來的災民說他們不想留在故莊,還要往京城裡闖。」
霍時修本下意識想避開溫晏,但事發緊急,他也無暇顧及,「盧先生沒勸勸他們?」
「勸了,但沒有用,故莊原先的流民怕人越多土地不夠分,私下裡對那些河西災民說,故莊是收押奴隸的地方,來了這裡就不能走了,現在災民里的青壯年男子都離開故莊了,說要去天子腳下尋個公道,大約二十幾人,怕是不多時就要到城門口。」
溫晏第一次見到霍時修如此嚴肅的模樣,坐在旁邊不敢吱聲。
片刻之後,霍時修將腰間玉佩取下,交給成蹊,說:「你去御史中丞陳塬陽陳大人府上,我與他有私交,你將玉佩給他看,讓他以替京中官員挑選家僕為名,先將這些災民帶進來安頓好,後面的事我會去解決,至於留在故莊的老弱婦孺,就讓盧先生跟他們講清楚,切不可激化矛盾。」
「好,還有…盧先生說還需要再買些糧食種子,分給新來的災民。」
霍時修點頭:「去買吧,帳由我來結。」
成蹊走後,溫晏重新低頭仔細翻了翻帳本,才忽然意識到不對,這哪裡是酒館的帳本?條條目目皆有救濟二字,他想起霍時修每月都去昌元街施粥的事。
「你在做什麼?需要我幫忙嗎?」他小心翼翼地問。
霍時修收拾了臉上多餘的表情,恢復成剛剛淡然自許的模樣,笑著說:「不用,沒什麼,我爹安排的事情罷了。」
「真的嗎?」溫晏不相信,他氣惱地說:「你當我什麼都不懂嗎?明明是救濟流民的好事,為什麼不能讓我知道呢?我雖然不闊綽,但好歹有點積蓄,能幫你一點最好不過。」
霍時修臉色有些沉,「不用了,多謝小王爺。」
溫晏的話都被堵了回去,氣得他眼眶發熱,兩人靜坐無言。
「霍時修,我覺得你心裡好像藏了好多好多的事情,你明明是個好人,卻總是裝作一副很壞的樣子。」
霍時修愣住,拾起的手停下,失笑道:「好人?」
溫晏捧著手裡的帳本,「是啊,你幫助那些流民,給他們發救濟糧,還不是做善事嗎?」
「你知道的,霍家名聲不好,我總要做些善事去邀買人心。」
溫晏爭辯道:「霍家名聲不好,不代表你也是壞人,不管外頭的人怎樣議論霍家,你沒做過壞事,在我心裡你就是好人。」
風流是風流了些,但好歹心不壞,待人也友善溫和,在溫晏簡單的世界裡,他是將霍時修劃分進好人這一列的。
過了許久霍時修才開口,「小王爺,霍家是不是比你見過的任何一座王府都要漂亮奢華?」
「是。」溫晏愣愣地點頭。
「自然奢華,因為霍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,這裡的吃穿用度只有皇宮才能相比,我自小就生活在這裡,從沒覺得有什麼問題,我小時候頑皮,家中的玉器珍寶總是被我摔壞,後來我才知道,只那一件普普通通的玉器就夠一個貧苦百姓過一輩子了,小王爺,我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好人,我犯過很多錯誤,見過很多罪惡,我與霍府里的其他人沒有區別。」
溫晏張了張嘴,剛想說什麼卻被霍時修打斷。
「我算不上好人,我最多是一個不太壞的人罷了。」
他不能告訴溫晏他現在的處境,他的苦衷與無能。
溫晏不喜歡霍時修這副模樣,他把帳本扔回霍時修的懷裡,「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你這番話自私又怯懦,我不喜歡聽這些喪氣逃避的話,四少爺,周遭環境再惡劣比得上雙腿殘疾嗎?」
霍時修猛地望向溫晏。
「殘廢十幾年的滋味你能感同身受嗎?失去行動的自由,真的生不如死,」溫晏平靜地看向霍時修眼底,「你若看不慣霍家的豪奢,看不慣霍太師的所做作為,大可以領兵出關建功立業,那裡有的是苦頭讓你吃,以抵消你心裡的愧怍,不用在這裡說這些酸溜溜的話,難道你想沙場建功,太師還會不允許?不過是貪生怕死罷了。」
霍時修怔怔地看著桌面,眼裡無光。
「是我看錯你了,我還以為你和傳聞里的不一樣,看來傳聞說得沒錯。」
作者有話要說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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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時修剛從謝子明的練兵場回來,成蹊就跑來告訴他,霍太師找他有話要說。
「好,我現在去。」
還沒走到房門口,霍時修就聽見房裡的母親霍夫人說道:「是,誠王城府極深,又不怎麼安分,我本來還擔心小王爺會像他父親那樣,但現在看來,這孩子心思倒單純得很,說什麼便信什麼,也不過問朝中之事,應該沒有隱患,老爺不必擔心。」
「誠王人微言輕,倒不足為慮,只是近來太子身子不好,齊王和嫻妃都有些蠢蠢欲動。」
「齊王和太子一母同胞,他向來有異心,朝中擁躉眾多,嫻妃所生的逸王今年剛滿十歲,皇上對他很是喜愛,兩邊虎狼環伺…」霍夫人嘆了口氣,無奈道:「只盼太子殿下身體快快好起來。」
霍太師喝了一口茶,沉聲道:「齊王是最大的隱患。」
「老爺,你心裡有打算?」
「沒什麼打算,無非是盡全力保住太子殿下,這些事不急,倒是最近的軍務有些麻煩,雁門關外的赤劼人終究耐不住,又向中原逼近,朝臣反對我與之議和,上書皇上要出兵攻打赤劼,出兵…出兵要花費多少兵馬銀兩?赤劼不過是窮苦的邊境小族,成不了氣候,既能用議和解決的問題,為何要勞民傷財大動干戈?一打起仗來又是成千上萬的流民往京城涌,到那時候損失更大。」
霍夫人附和道:「是。」
「如今葑兒執掌兵部,他雖不是將才,但只要他不出亂子,加上蘄兒的禮部,把這兩項權力緊緊握在手裡,咱們霍家的根基就會一直穩固下去。」
霍時修聽至此,實在忍不了,讓門口的丫鬟通報一聲便往房裡走。
霍夫人見到霍時修,一改剛剛嚴肅的表情,笑著問:「聽下人說你和小王爺鬧了彆扭,兩人吵了一架,有這回事?」
其實若照平常光景,霍時修就嬉皮笑臉地應一聲便過去了,可今日他站在原處久久未語,直到霍夫人又喊了他,他才從回過神來,定定地看著霍太師,緩緩跪下,言辭懇切道:「爹,兒子請您給我一次機會,我願領兵攻打赤劼,請您相信我,我定能將一舉擊敗赤劼大軍以揚國威。」
霍太師似乎早有預料,並不驚訝,反而是霍夫人先紅了眼睛,走上來痛訴道:「你忘了你三哥是怎麼死的了?在戰場上被人一箭射中頭顱!我們霍家子嗣決不能再折損於戰場,你更不能!」
「爹!求您了。」霍時修跪伏於地。
「霍時修,我記得我提醒過你,自你一出生,你的名字就寫進了霍家的族譜,你就算為國效忠戰死沙場了,也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。」
「兒子不是這個意思,只是國難當頭」
「天塌下來了有我頂著,千古罵名由我背著,與你沒有關係!」
霍太師怒不可揭,聲音震震:「霍家從我當上太師的那一天起就沒有回頭路了,二十年來我苦心經營,朝廷形勢盤根錯節,早已是牽一髮而動全身,你想要扭轉局勢,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要與赤劼人議和?因為國家需要穩定,需要百姓安居樂業,需要生產大量的絲綢瓷器與海外進行貿易,需要真金白銀來充實國庫,而不是打仗!打仗、打仗,我何嘗不想打仗?把那小小的赤劼一舉殲滅?可是皇上要再造阿房宮,便沒有多餘的軍餉。」
霍時修已經難忍心頭的悲憤:「爹,您不能只關注於眼下,我知道聖上需要一個安寧的環境助他修道,可是邊關的那些百姓年年遭到赤劼人的燒殺搶掠,民不聊生,我不能視而不見,我做不到,爹,我做不到。」
「你這些年做的也不少了,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想追究,以後若再讓我聽到這樣的話,你在故莊收留的那些災民不會有好下場。」
霍時修的臉上血色盡失,「您知道了?」
「還有你在謝子明的練兵場裡做的事,我都一清二楚。霍時修,很多年前我就警告過你,不要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小動作,你做的那些事情連螳臂當車都算不上。」
霍時修絕望地閉上眼睛,身體都在發顫。
霍太師換了緩和的語氣,「你一定要和我對著幹嗎?修兒,你是爹娘最器重的孩子,你天資聰穎,連皇上都稱讚過,你擁有最好的家世,前途不可限量,為什麼你偏要悶頭往歧路上走?」
霍時修睜開眼睛,瞳孔如火燭一般燃燒,「因為我心裡想著百姓,我不想他們活在黑暗中。」
這也是他三哥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霍太師冷笑一聲,將手邊的瓷杯摔過去,砸在霍時修的額角上,霍夫人失聲尖叫,連忙撲過去護住,「老爺!您別動怒!」
霍太師卻不顧霍時修額頭流下來的血,走過去揪住霍時修的衣領,低聲狠厲道:「黑暗?霍時修,除非上面換了太陽,不然你只能一輩子待在黑暗中。」
「老爺,您不能說這樣的話啊。」霍夫人臉色都白了,嚇得聲音都在發抖。
霍太師鬆開手,怒氣未消但仍盡力平復語氣,「還有,我不管你和小王爺鬧什麼矛盾,不要讓人看出來,以免傳到旁人耳朵里生出不必要的事端來。」
說罷便走了。
霍夫人心疼不已,連忙用手帕止住霍時修額頭上的血,「青鶯,快請郎中來!」
等包紮好,霍時修也慢慢恢復如初,只是臉色依然不好,霍夫人原是要著人抬他回去,但霍時修擺手說不用,由成蹊扶著一步步往後院走,走到門口時,他停下來,推開了成蹊,了一下自己的衣裳,幾番反覆之後才走進去。
溫晏正在藤架下面下棋,一人執兩子,自己與自己對弈,見霍時修進來的腳步聲,動作僵了一下,但還是不忘自己說過的狠話,繼續不動聲色地繼續下棋。
只是終究沒忍住,用餘光偷偷瞥了霍時修一眼,卻見他額頭纏了一圈的紗布,唇上也沒有血色,溫晏吃了一驚,脫口便問:「你、你怎麼了?」
霍時修朝他微笑,搖了搖頭,輕鬆道:「沒什麼,今日與幾個世家公子在圍場狩獵,我見著一隻鹿,想騎馬去追,誰知那鹿敏捷得很,在樹林裡左右穿梭,我緊跟在後,沒注意路上設下的陷阱,一不小心就掉進去了,磕了腦袋。」
溫晏放下些心,又覺得好笑但不想表露出來,就晃著腦袋說:「活該!」
說罷又添了一句:「笨死了。」
霍時修沒有說話,看著傍晚前的最後一抹亮堂日光灑在溫晏身上,照得他一舉一動都那麼可愛,心頭的陰翳就這樣被驅散了大半。
多想時間就停在這一刻。
如果他不是霍時修就好了,這樣他就可以過去抱住他,聞聞他身上讓人心安的藥香味,對他說:晏晏,不要放棄我。
你可以恨我討厭我,但不要放棄我。
沒有勇氣愛你這件事,比死還痛苦。
*
最近霍時修像變了個人,下了朝之後就待在東廂房裡不出來,偶爾霍蘄有禮部的事情交代給他,他雖不推脫,但也是能讓下屬做的就分給下屬。
謝子明幾次來邀他,他都稱病不出,故莊的事也全交給了盧先生。
溫晏覺得奇怪,又不好多問,只能求助於當兒:「你去成蹊那裡探探口風,問他霍時修到底怎麼了,頭上的傷好沒好?」
當兒表情為難,「成蹊最近的臉色和他主子差不多,我可不敢去招惹他。」
「那也要去,」溫晏推搡著他,急切道:「我擔心是我那天的話說得太狠,傷了他的心,我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麼了,一股腦說了那麼多氣話,我怕他全當真了。」
「怎麼可能不當真不傷心?成蹊就因為這事不搭理我呢。」
溫晏繼續推他:「成蹊不是很聽你的話嗎?你去哄哄他,送點吃的給他,他肯定會告訴你的。」
當兒這次非要和溫晏拗著:「您怎麼不能去哄哄四少爺,送點吃的給四少爺?」
「我」
「您也知道四少爺心裡藏了許多事情,他連您都不告訴,又怎麼會告訴我們呢?」當兒無奈地攤手,勸道:「小王爺,總這樣彆扭著不難受嗎?同在一片屋檐下,抬頭不見低頭見的,總這樣疏遠,我看著都難受。」
「我不要!又不是我的錯,是他一直躲著我。」
當兒嘆氣,無計可施,「對了,小王爺,陸公子昨天約您在登望台見面,時辰也快到了,您還去嗎?」
溫晏完全忘了這回事,滿腦子都是東廂房裡的那個人,攪得他心神不寧,如一團亂麻找不出頭緒,索性放棄:「去吧,再待下去我快瘋了。」
登望台在京城的西邊,離霍府有一段距離,溫晏嫌路程遠,臨進馬車前有些猶豫,加上今天天氣又不算太好,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,他不禁抱怨道:「怎麼約在那麼遠的地方啊?阿琢哥哥在信里怎麼說的?」
「說有要緊事跟您講。」
「我能解決什麼要緊事?」溫晏嘟囔著。
不過最後還是出發了,因為溫晏實在不想待在家裡,霍時修不理他,那霍府就與王府沒什麼差別。
溫晏要的本來就不多,有人能陪陪他,他就知足了。
他來霍家之前本沒報什麼希望,覺得自己要孤獨終老了,可他見到霍時修第一面就有種很奇怪的感覺。
明明是初相識,卻不由自主地想靠近。溫晏真的太容易被感動了,霍時修為他削門檻那件事,就那麼一件小事,他記得那麼深,一輩子都忘不掉。
只是現在…大概還是要孤獨終老了。
馬車一路顛簸,終於來到了登望台,陸琢在台上等著,但溫晏不想再受一次罪,就讓當兒去說一聲,讓陸琢下來,兩人就在旁邊的茶棚里見面,當兒連忙跑上去,陸琢這才想到溫晏的不方便,後悔道:「是我考慮不周,小王爺的身體還吃得消嗎?」
當兒沒好氣地說:「怕是經不住再折騰了,陸公子有什麼話就快說吧,四少爺還等著小王爺回去用晚膳呢。」
陸琢與當兒一同下了石階,聞言不禁壓低了聲音問:「小王爺與四少爺相處得不錯?我聽誠王府里的下人說,上次他們二人回王府,舉止親密得很。」
「那自然的,」當兒引著陸琢來到茶棚,回身去倒茶:「陸公子,請。」
「小王爺,真是對不住,原是想登望台上沒什麼人,卻忘了你的不便之處。」陸琢坐下來。
溫晏搖搖頭:「沒什麼,阿琢哥哥,你信上說有要緊事,是什麼事?」
陸琢剛要開口,卻抬頭看了一眼當兒,溫晏便抬手道:「當兒,你去馬車邊上等我吧。」
當兒不放心地看了一眼,才慢慢吞吞地走了。
「也不是什麼要緊事,只是…只是想請你幫個忙,上個月皇上舉辦祈福大典,大典剛結束,會考也順利結束了,其中狀元出自國子監,皇上對他稱讚有加,並且表示要嘉獎國子監,破格提拔國子監里優秀的監生任官職,我雖頗受祭酒大人的青睞,有這個機會,但若只是吏部隨意分配,必然得不到什麼好的官職。」
溫晏聽不大懂,又覺得困,「所以,我能幫什麼忙呢?」
「都知道四公子是霍太師最疼愛的嫡子,他的大哥和二哥一個掌管兵部,一個掌管禮部,其他各部無不受其牽制,我想,四公子與吏部大概也是交好的。」
溫晏這時候才有一點點琢磨出來,遲疑道:「你想讓霍時修幫你跟吏部」
陸琢搶白道:「不是走後門,不是那個意思,就是怕我被分到的官職與我的才能不符,浪費了皇上的盛意。」
「可是你之前不是說要通過三試金榜題名中狀元的嗎?」
陸琢訕訕笑道:「這次機會實在珍貴,若捨棄實在可惜。」
溫晏點點頭,半懂不懂地說:「我會跟他說的,但是否能成我不敢保證。」
陸琢忽覺溫晏變了一些,態度不再同往常一般親近,他臉色微僵,但還是勉強擠出笑容說:「成功與否都沒關係,不管什麼官職我都還是要傾盡全力為百姓做事的。」
「我知道了,」溫晏不太喜歡這些靠關係走後門的事,身子又實在疲倦,於是招招手讓當兒過來,「回府吧。」
陸琢要幫忙抬溫晏的輪椅,但被當兒拒絕了,「這些事還是我們下人來,不勞陸公子了。」
陸琢只好收回手,目送溫晏的馬車漸行漸遠,嘴角的笑容也慢慢消失。
溫晏本想在馬車上睡一覺,可惜登望台地處偏僻,路面也儘是些小石子,顛簸得他腰酸背痛,原本沉沉的倦意就這樣被顛沒了,他忽然精神起來,想到了去看望霍時修的藉口。
他一高興,就忘了這個藉口可能會讓霍時修不太高興。
回到霍府的時候正好是晚膳時間,溫晏的肚子早餓了,就讓人把馬車停在後院門口,當兒推他進去的時候,正好趕上成蹊端著一盤五錦醬菜往東廂房方向走,當兒福至心靈,大聲地把成蹊喊到身邊,「四少爺今晚喝的什麼粥?」
「紫薯小米粥。」
「嚯,這不是小王爺最愛吃的粥嗎?」
溫晏在旁邊聽得迷糊:「我什麼時候喜歡吃紫薯粥了?」
當兒卻不管,依然拿腔拿調地說:「你們今晚是不是以為小王爺出去了,就沒備小王爺的晚膳?現在做也來不及了吧?」
成蹊同樣迷糊,「來得及」三個字還沒說完,就被當兒踢了一腳,他捂住屁股,一轉頭和當兒的眼神猛地對上,立馬懂了,「是是,來不及了,紫薯小米粥得熬好幾個時辰,指定是來不及了,現在小王爺只能去少爺房裡吃了。」
溫晏:「…」
當兒又踢了成蹊一腳,「那還不趕快去通報,讓人準備碗筷?」
「我現在就去!」成蹊撒腿就跑,差點把手裡端著的五錦醬菜弄灑了。
溫晏面子上有些掛不住,依然梗著性子說:「我要回房間。」
「小王爺,就是吃個飯而已。」
這時候成蹊又跑過來,「小王爺,少爺說東廂房門口有門檻,他把晚膳送到主屋裡了。」
「那他不跟我一起吃啊?」
「和您一起吃,少爺已經往主屋走了。」
溫晏鬆了一口氣。
當兒把他推到離房門口還剩不到幾丈遠的時候,他的心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來,霍時修出來迎他,溫晏一抬頭,忽然間心口和腦中的聲音都沒有了,萬籟俱寂。
他的眼眶發熱,語氣里夾雜著數種情緒:「你怎麼瘦了?」
霍時修穿著素色的長衫,眼底有淡淡的青色,整個人瘦了一圈。
他看見溫晏時笑了笑,回答道:「最近沒什麼胃口。」
「那你今晚要多吃,不許只吃粥,要吃米飯和肉。」溫晏命令道。
霍時修怔了怔,成蹊想上來說霍時修最近一口肉都吃不下,但還沒插上嘴,就聽見霍時修柔聲說:「好。」
「成蹊,去吩咐膳房做吧。」
霍時修走上來接過輪椅,把溫晏穩穩噹噹地推進房內。
溫晏執意等到霍時修的飯菜上來才肯吃。
當兒拉著成蹊退下,房裡只剩霍時修和溫晏兩個人,紫薯小米粥飄散出清甜的香氣,縈繞鼻尖,門外的天色漸晚,比平常黯淡些。
霍時修幫溫晏盛了一碗粥,「先吃一點,不然胃會難受,平常這個時候你都吃過了。」
溫晏說不要,卻講不出理由,只把臉偏到另一邊去。
他耍小性子的時候真像個孩子,雖然在霍時修眼裡他本來就是個孩子,但此時此刻,霍時修的心都要被他融化了,那些信手拈來的溫柔都使不出來了,他靜靜地看著溫晏,用目光描摹溫晏的五官,像那晚躺在他身邊一樣。
他對溫晏的感情是愛嗎?若是愛,未免來得有些突然;若不是愛,他為什麼那麼想抱他?最苦最痛的時候,只要想著他,就會好受一些。
「你看我做什麼?」溫晏打破寧靜。
霍時修回過神,但沒有收回目光,只是反問:「小王爺怎麼也瘦了?」
「我可沒有瘦成你這個樣子,」溫晏哼了一聲,說完就望向了霍時修的額頭,那裡有一道半指長的傷口正在結痂,溫晏替霍時修難過:「要留疤了。」
「我原是懶得塗祛疤藥膏的,但聽你這麼一說,看來還是要塗一下。」
「塗藥都犯懶,那我還每天喝那麼苦的藥湯呢。」
「藥很苦嗎?配點糖吃會不會好些?」
溫晏皺起眉頭,「現在在說你額頭上的傷!等結痂脫落之後你就要每天按時塗祛疤的膏藥,我這裡還有一罐,是皇后娘娘賞的,見效很快,待會讓當兒拿給你。」
「好,」霍時修笑了笑,說:「謹遵小王爺吩咐。」
這時候當兒領著膳房的丫鬟進來,將霍時修的飯菜端上來,擺到桌上又趕忙退下,溫晏原沒感覺到餓,可一聞到排骨湯的味道就立馬被勾出了饞蟲,他覺得自己應該沒有表現出來,霍時修卻主動幫他盛了一碗湯,撇了油,放到他面前,說:「嘗嘗看。」
和霍時修一起吃飯的好處是,他不會把「食不言」掛在嘴邊,溫晏以前在王府的時候,因為太過孤單,總是會纏著誠王和誠王妃一同吃飯,本來是開心的事情,可要是一頓飯被訓斥四五回沒規矩,再好吃的珍饈美味也難以下咽,久而久之,溫晏就害怕和他父王一起吃飯了。
可是霍時修從來不會嫌溫晏話多,只要溫晏一說話,他就停下筷子,轉頭看著他,眼尾掛著笑,溫晏問他什麼他都認真回答,一點都不嫌煩,也不會說溫晏沒規沒矩,丟皇家的臉面。
「我小時候喝了好多好多排骨湯,當兒說京城一半的豬骨和牛骨都在我的肚子裡。」
霍時修似乎被他逗笑了,「那今後我再分擔一半。」
溫晏拿起湯匙,一口一口喝起來。
最後溫晏的肉吃得比霍時修還多,喝了兩碗湯,另炒的一盤時蔬也成了他的,霍時修只能撿邊邊角角的那些不入溫晏眼的菜吃,結果還被溫晏訓,說他挑食。
霍時修也不惱,還是笑意吟吟地看著他。
吃完了就應該讓下人進來收拾盤子的,可溫晏沒有喊,他怕收拾完了東西,霍時修就會走,這樣他就很難再找到下一次機會和霍時修說話了,他撥弄著筷子的尾部,清了清嗓子,說:「我有件事要跟你說。」
霍時修轉過頭,彎了彎嘴角,「你說。」
「陸琢…」溫晏忽然不知道該如何稱呼,只說一個名字總覺得彆扭,他沒這樣喊過,索性變回來,「阿琢哥哥今天下午找我,他有件事想請你幫忙。」
溫晏看著霍時修彎起的嘴角僵住,然後迅速下落,最後變平。
他伸出一根手指將霍時修的嘴角重新按回到上揚的弧度。
「我還什麼都沒說呢,你幹嘛不高興?你不是說你有心上人的嗎?你還把我帶到青樓去,我還沒生你的氣呢。」
霍時修的心跳都停了一拍,他拉下溫晏的手攥在自己的手中,只敢虛虛地握一下,又很快鬆開,眼神雖在溫晏臉上,卻在刻意地閃躲溫晏直勾勾的目光:「我沒有不高興,你繼續說。」
「就是他說皇上賞賜國子監幾個破格任職的名額,他怕吏部給他分到與他才能不相符的位子上,所以想請你幫忙打個招呼。」
霍時修沉默片刻,問:「他是這樣跟你說的?」
「是啊。」
霍時修搖了搖頭,「沒什麼,你讓他放心,即使你不來說,我也會幫他,他是我叔父的得意門生,原本就說過讓我多多關照他。」
「真的嗎?那就好。」溫晏頓覺輕鬆,隨意道:「不過他的才學確實很好,他有一篇頌皇恩的文章傳遍了文武百官,連我父王看了都讚不絕口。」
他沒有注意到霍時修微微蹙起的眉頭,自顧自道:「不過文章寫得好也不代表能做個好官啦,就像前幾年不是有個叫林賢清的言官,說是辭賦天下第一,最後還不是因為貪腐落得個滿門抄斬。」
霍時修看著溫晏,忽然開口:「這個世上是不是只有好人和壞人這兩種?」
「是。」
「如果有一個人,他很想當好人,可是周圍的環境不允許他當好人,他的親人朋友都站在壞人那邊,他想當好人就會眾叛親離,你說他還要當好人嗎?」
這事難倒了溫晏,他皺著一張小臉想了想,最後做出了決斷:「要!不管如何,他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。」
霍時修怔了怔,有些失神。
「反正在我心裡,你是好人,雖然我上回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,但我在我心裡你一直是很好的人。」溫晏湊近了,認真道。
「小王爺。」
「嗯?」
「我想」霍時修沒有說出口。
溫晏不喜歡這種欲言又止,他歪著頭問:「你想什麼?」
霍時修望著溫晏的眸子,恨自己沒用,為溫晏這一句話,他可以像他三哥一樣,上戰場以死明志,可到時候溫晏怎麼辦呢?他會被拖累牽連。
「又是這樣,話說一半。」溫晏頓生惱意,「算了,不和你計較,我幫你塗藥吧。」
溫晏喊來當兒,「把我柜子里皇后娘娘賜的那瓶膏藥拿過來,再打盆水來。」
「是。」當兒很快就辦好。
溫晏洗凈了手,擦乾之後拿起藥膏,用指腹揩了點,仔細抹到霍時修額頭上,他動作很輕,指腹又柔軟,每一下都如同抹在霍時修的心尖上。
「我都問過了,你這個傷是太師砸的,你怎麼總是惹太師生氣?」
霍時修沒回答,他靜靜地看著溫晏,溫晏塗完藥,又洗了下手,「你之後不要惹他生氣了。」
「小王爺,我能抱一下你嗎?」
溫晏愣住。
霍時修的眼神很複雜,最明顯的情緒是脆弱,好像溫晏是他的支撐一樣,溫晏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,霍時修傾身過來,將他抱住。
就是很簡單的一個擁抱,霍時修甚至沒有用一點力,虛虛地圈著他,很克制。
可是溫晏卻覺得這個擁抱有千斤重,壓得他喘不過氣來。
霍時修終於心安。
他收回手,重新坐回到凳子上,朝溫晏笑了笑,「多謝小王爺。」
溫晏耳根發熱,慌亂地撥了撥筷根,「沒什麼。」
霍時修看著溫晏的側臉,打定了主意。
不管怎麼樣,不能讓晏晏失望。
*
霍時修出宮前被齊王叫住,御賜的鸞轎停在霍時修面前,齊王掀起轎簾,語氣是刻意的熟稔:「時修,近來可好?」
齊王溫明琰與太子一母同胞,丰神俊朗,天資聰慧,太子不能及,可惜本朝奉行東宮之位立嫡立長,溫明琰縱有一幫老臣扶持,也只能屈居親王。
「下官參見齊王殿下。」霍時修躬身行禮。
溫明琰在笑,眉宇間的陰鷙被昏暗的轎廂很好地掩藏住,他又問:「太師近來可好?剛剛在朝堂上本王見太師的後背佝僂了些,精神也不如幾年前矍鑠了。」
霍時修微微欠身,回道:「家父一切安好,多些殿下挂念。」
「聽人說你成婚後便收了性子,看來對本王的小侄子還算滿意?」
「王爺說笑了,能和郡王結為連理是下官幾輩子修來的福份。」
溫明琰上下打量了霍時修一番,眼神里充滿欣賞,「那本王就放心了,你一向是太師最器重的一個,將來必大有可為,本王近日還聽說了你做的一樁好事,說你在京郊的故莊山上收留了幾百個流民。」
霍時修心神巨顫,但沒有在臉色上表現出來,只道:「故莊山?那是什麼地方?」
「你不知道啊,那是本王聽錯了?」溫明琰笑了笑,望向霍時修:「無妨,不管和你有沒有關係,這事都讓本王非常感動,本王會派人送些糧食和救濟金去,聊表心意。」
溫明琰似乎並不想在這個話題上說太多,他點到為止,說完便放下轎簾,鸞轎被抬起來,往西華門的方向走。
「恭送齊王殿下。」霍時修行禮。
這不是溫明琰第一次如此暗示,林賢清事件前夕溫明琰也曾恩威並施於霍時修,希望他能顧大局識時務,但被霍時修裝傻充愣敷衍了過去。
霍家是太子黨,齊王想奪位。
霍時修哪一邊都不想站。
林賢清本就是齊王推出來的箭靶,只是沒有想到霍太師雷霆手段,直接將林賢清抄家滅門,頃刻間便熄滅了齊王的念想,但幾年過去,很明顯,齊王還想捲土重來。
霍時修還站在原地,霍蘄朝他走過來,沉聲問:「齊王和你說了什麼?」
「沒什麼,就問了問我和小王爺的情況。」
「他近日又有動作了,你也要多留心,對了,萬壽節快到了,你需得抓緊時間籌備好各項事宜,前日聖上說宮裡舞姬表演的節目都看膩了,想看點新鮮的,你過去不是天天混跡歌舞坊嗎?想想辦法,找民間那些人編排個新鮮的舞蹈,或者其他表演,總之,一定要讓聖上龍顏大悅。」
霍時修不答話,霍蘄免不了動怒,「你又犯什麼毛病?還想惹爹生氣?」
「沒有軍響,倒是有大把大把的銀子舉辦萬壽節?」霍時修漠然道。
霍蘄連忙左顧右望,幸虧兩旁沒人,他怒其不爭道:「我還以為你成了婚能穩當些,結果一點長進都沒有。」
「哥,我不想待在禮部了。」
「不想?」霍蘄冷笑,似是聽見一個荒誕的笑話,「你還沒想明白爹為什麼讓你待在這裡了?就是要讓你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,踏踏實實地為皇上做事。」
霍時修抬腿就走,霍蘄在後面也喊不住他。
成蹊在宮門外迎上來,「少爺,去哪兒?」
「回家。」
成蹊笑著為霍時修搬轎凳,「現在回家變成少爺最開心的事了,以前夫人派人來催多少次,您都不肯回呢。」
霍時修揉了揉眉心,勉強笑了笑,應道:「我開心有理由,你這麼開心是因為什麼?」
成蹊頓住,抬頭見霍時修唇角掛著促狹的笑,不免有些臊,奈何嘴笨說不過他家少爺,只能含冤作罷。
馬車一路飛馳,最終緩緩停在了太師府正門,霍時修正要下來,有小廝從裡面跑出來,像報什麼百里加急的捷訊,興沖沖地朝霍時修行禮,「四少爺,您要不從後院的門進吧,小王爺剛剛陪夫人出去了,現在還在馬車上,說是腰酸下不來。」
成蹊聽了連忙掀起帘子,等霍時修重新坐回去,可霍時修怔了片刻後,竟然將朝冠摘下,扔到成蹊手裡,然後直接順著外圍牆,一路往後院的小門走了,他走了幾步還嫌慢,又加了速度開始跑。
成蹊下意識地追,可在霍時修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時,他停了下來。
他看著霍時修奔跑的背影,青袍在風中飄動,像在飛。
他有多久沒見過這樣肆意的少爺了?
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,霍時修變得沉默寡言,變得愁容滿面,一把火燒了自己所有得意的辭作,一把火燒了少年意氣,名冠京華成為灰燼被吹散,最後一轉身變成了人人口中的花花太歲,登徒浪子。
成蹊本來以為他的少爺再也回不到以前了。
幸好,幸好有小王爺。
風灌進寬大的袖擺,霍時修聽見呼呼的風聲,風從他的耳畔吹進高牆,撩動滿樹的玉蘭,吹皺一池秋水。
高牆內是折磨了他經年的囚牢,而他的心上人同他一樣不肯進去,在門口等著他。
一起跨過門檻,前路就好走得多。
他看到馬車了,當兒坐在門檻上玩手裡的一把蒲公英,他靠近的時候聽到溫晏扒在馬車的小窗上喊:「當兒當兒給我一根,我也要吹!」
當兒遞給溫晏,「小王爺,您的腰若是不疼了,還是讓小的們把您托下來吧,四少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下朝。」
「誰說我在等四少爺,我才沒有!」
霍時修笑了笑,心化成甜水。
霍時修走到溫晏旁邊,負手看著他,故意道:「我還以為小王爺在等我,特地跑了過來。」
溫晏努了努嘴,半晌才吭聲:「我腰疼。」
「那我抱你下來,好不好?」
溫晏沒回答。
霍時修三下兩下就將他抱出來,踩著腳凳,邁進院子,當兒還沒來得及將輪椅搬出來,他的小王爺就被人抱走了。
作者有話要說:
歡迎大家多多留評,修文好辛苦嗚嗚,雖然是寫過的劇情,但還是想知道大家的意見!麼麼!
霍時修徑直往屋子裡走,溫晏的視線一刻都離不開霍時修的臉,馬車顛簸帶來的疼痛全拋之腦後了。
他想:都怪霍時修長得太好了,這可怎麼辦?
他能感覺到霍時修此時的愉悅心情,雖然他不知道原因,霍時修經常笑,但都是淡笑或者帶著戲謔意味的笑,溫晏很少看到霍時修這樣肆意輕鬆的笑容。
他看得有些呆,然後怔怔地收緊了手臂。
霍時修感覺到溫晏全然信賴的依偎,他頓了頓腳步,溫晏正好抬頭,兩個人視線相撞,看到了對方眼中的自己。
溫晏心跳加速,咬著唇,把臉貼在霍時修的肩上。
他眼中有我,霍時修想:剛剛那一刻,他眼中只有我。
喜悅衝散了他長久以來的戒備。
可還沒到屋子裡,就撞上了霍夫人,霍夫人原本體恤溫晏舟車勞頓,帶了些人參雞湯來,一抬眼就望見了霍時修抱著溫晏走過來,她還是頭一回看見霍時修這副神情,愣了一愣。
霍時修的婚事本是霍夫人心裡的一大憾事,雖說娶男妻已是尋常,溫晏也是皇親貴族,可到底身殘,又是幼年舊疾,幾乎沒有恢復的可能,奈何皇命如此,她不能違逆。
現在看來,是她多慮了,霍時修的心還真就被這小郡王收住了。
霍夫人先一步邁進屋裡,然後轉身望向走進來的霍時修,「平日裡下了朝就見不到你人影,現在倒顧家了,還知道快馬加鞭趕回來陪小王爺。」
溫晏紅了臉,推了推霍時修的胸口,小聲說:「把我放輪椅上。」
霍時修的笑臉在看到霍夫人時已經僵住,他母親雖然笑意吟吟,可他仿佛看見了霍太師,一盆冷水從心頭澆下來。
他怎麼可以主動與溫晏親近?剛剛溫晏的眼神那樣憧憬,再加上這陣子的朝夕相處,溫晏對他的依賴顯而易見,難道他忘了一年後和離的契約了嗎?
溫晏見霍時修還緊緊抱著他,臉更紅了,用了些力氣,搡了兩下,「四少爺!」
霍時修這才如夢初醒,他把溫晏放到輪椅上,然後退了兩步。
「小王爺,我讓膳房燉了人參雞湯,人參是太后娘娘賞的雪山人參。」
「多謝夫人。」溫晏連忙接過碗。
「還叫什麼夫人?改了幾次口都沒改過來,」霍夫人笑了笑,「小王爺的性子太靦腆了,修兒,以後要多帶小王爺出去逛逛。」
霍時修沒說什麼,只回身去換朝服。
「你二哥把萬壽節的籌備交給你了?」
「是。」
「你要盡心盡力做好這件事,皇上很看重萬壽節,你要是把今年的萬壽節辦好了,皇上肯定會嘉獎你,等你二哥當上禮部尚書,你就順理成章地升為禮部侍郎,也算是了了你爹的心愿。」
「禮部有二哥還不夠嗎?」
「一年能有多少仗要打?可是典制宴請、祭祀、精膳和科舉卻是永遠都不會斷的,你想想,禮部重不重要?」
溫晏不敢插話,就在旁邊默默喝湯。
「無仗可打?」霍時修無奈地笑了笑,他在心裡暗嘆:邊境百姓活在水深火熱之中,原來在他爹娘眼裡,遠遠比不過萬壽節的歌舞是否能討得皇帝歡心。
「我知道了,娘,我會好生籌備萬壽節的,不就是歌舞表演麼?我別的本事沒有,青樓酒肆去得可不少。」
霍夫人臉色微變,「你當著小王爺的面胡說什麼?」
「我沒胡說啊,」霍時修又變回了之前吊兒郎當的模樣,深情不見,他坐下來,歪頭看了眼溫晏,然後對霍夫人說:「小王爺又不是不知道我以前的事,沒聽過傳聞也該看過話本,對了,前陣子我還帶著小王爺去了趟春暉樓。」
「簡直荒唐!」
溫晏嚇得不敢動勺子,整個人僵在原處。
「時修,你最好給我收斂一點,若是被你爹發現你成了婚還是這副德行,到時候就別怪爹娘對你控制太嚴!」
霍夫人扔下這番話便走了,溫晏直到聽不見腳步聲了,才敢喘氣,他幽怨又膽怯地望向霍時修,「你幹嘛說那些話?」
「小王爺,我們現在若是太/恩愛,以後怎麼和離得了?」
溫晏頓住,腦袋裡茫然了很久,鼻尖突然泛起了酸,他低頭繼續喝湯,明明今天是霍時修二話不說把他從馬車上抱下來,現在又這樣提起和離,溫晏心裡難過,不免賭氣:「你之前說要給我講你心上人的事,準備什麼時候跟我講?」
霍時修沉默。
溫晏心中更生不滿,「你不會是誆我的吧?」
霍時修狠下心,說:「我明晚帶你去見她,如何?」
雖然也不是什麼出乎意料的事,可溫晏心裡還是像被針扎了一下,疼得他蹙起眉頭,他看著碗邊,「好,就今晚吧。」
「今日你舟車勞頓辛苦了,還是明晚。」
「不,就今晚。」溫晏攥緊拳頭。
霍時修閉上眼,「好。」
*
溫晏昏昏沉沉地吃了午飯,又睡了一覺,再醒來後,被當兒推到馬車前。
他整個人都魂不守舍,失神地望著遠處,到了地方,當兒和幾個小廝一起把他搬下來,霍時修站在旁邊,沒有搭手。
抬眼是一家叫「聽雨閣」的酒坊。
門口的小夥計見到霍時修,連忙跑出來行禮,「四少爺,您好久沒來了,謝大人昨個還念叨您呢!」
「蕙娘在嗎?」
「在,」小夥計看了看溫晏,問道:「這位爺兒瞧著面生。」
當兒斥道:「不得無禮,這是郡王。」
夥計連忙跪伏在地:「小的見過郡王爺。」
「起來吧。」溫晏的心思不在這小夥計身上,他的視線早就試著穿過酒坊門內的玉石屏風,停在某些隱隱約約的人影身上,蕙娘是哪一位?
霍時修輕車熟路地從玉石屏風的右側走進聽雨閣,經過一片人不多的分散酒桌,再走進一段迷宮般的游廊,七拐八彎轉得溫晏頭暈,終於在最盡頭,溫晏看見一間屋子,從外面能依稀看出是一間閨房,房裡點了蠟燭,因為眾人皆沒有出聲,溫晏靜下心來,聽到了房內人的翻書聲。
霍時修立於門前,微微垂眸,他看起來與白天並無什麼不同,神情淡然自若,只是全程不敢望向溫晏的眼睛。
溫晏說:「你且放心,我只是好奇,並沒有其它的意思,也不會告訴太師和夫人。」
霍時修聽了之後只是勾了下嘴角,指節曲起敲了敲門,喚房裡的人:「蕙娘。」
蕙娘很快就打開了門。
她先看見霍時修,便如常道了一聲「四公子」,可話音未落,就瞧見了霍時修身側的這個坐在輪椅上的人,一眼便知出身矜貴,蕙娘雖未見過,但她聽霍時修談起過,這京城裡坐著輪椅的貴人還能有誰,於是蕙娘也低頭行了禮:「民女見過郡王爺。」
溫晏長這麼大都沒見過幾回外人,更沒有見過幾回姑娘,偶爾一次進宮,他坐在宴席的最邊上,勾著腦袋想看看當今最得寵的李貴妃長什麼模樣,可惜看不清楚。
可是就算他見過的世面少,也敢篤定這位叫蕙娘的姑娘是一位美人,即使是樸素的月白色羅裙也掩蓋不住她的嫻雅大方,簡單的玉瓚螺髻反而更襯得她肌骨瑩潤。
溫晏忽然生出膽怯和自卑來,結結巴巴地說:「姑、姑娘免禮。」
他用餘光掃了一眼霍時修,霍時修正在和蕙娘交換眼色,兩人只對視了一眼,就似乎懂了對方的意思,無需言語。
霍時修和蕙娘的身量和相貌都好生相配,而且他們之間有一種默契,不足為外人道的熟稔,溫晏站不起來,只能仰頭望著他們,無力感瞬間侵襲全身,他覺得腿和腰都開始隱隱作痛。
「謝子明說他贈了你一瓶上好的如意醉,隔瓶可聞幽香,今天忽地犯了饞,想來你這裡討杯酒喝。」霍時修倚在門邊說。
溫晏一直低著頭。
蕙娘笑道:「原來那叫如意醉,我看著瓶身的釉彩都斑駁了,還以為是謝大人逗我玩,把別人不要的酒壺給我呢。」
霍時修仍是含笑,與蕙娘聊完了,好像剛剛想起旁邊還有一個溫晏,於是俯下身很客氣地問:「小王爺,要不然就在這裡喝杯酒解解乏?」
「不用了,我想回去。」
溫晏忍著眼淚,扯了扯當兒的袖子,讓他趕緊把自己推走,他一刻也不想留在這個地方,他的四肢百骸都在疼,心口也疼,領口下面全是冷汗。
霍時修在羞辱他。
就是在羞辱他。
他在蕙娘的襯托下更加暗淡殘缺,他的像是被人扒光了,好像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枯木一般的病腿,他皮膚上的褥瘡,還有消不了的疤痕,他本就孱弱的自尊在一點一點破碎。
當兒急得差點咬破舌頭,這兩人怎麼鬧到這個地步,不是白天還好好的嗎?
他忍不住問道:「四少爺,您不陪小王爺回去嗎?」
霍時修沉默良久,最後還是搖頭,他邁進門檻,與蕙娘並立,說:「不了,我今晚不回去了。」
「當兒!快點走!」溫晏的聲音嘶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