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十四)
陸凡一個人回了院子後,開始打掃衛生,他從矮櫃底下摸到了那個鈴鐺。
小小的鈴鐺,精緻玲瓏,射出的赤針卻不知要了多少人的性命。
陸凡將鈴鐺掛在了院子門前。
他將一切都收拾妥當後,出了一身的汗,已近黃昏。
洗了澡後,他開始換衣服。
那衣裳光鮮亮麗,不知要多美麗的容顏才不會被襯下去,能夠與之交相輝映。
那正是他送給楚舒的衣服,臨走前從他的包袱里摸了出來。
到底,還是想留個念想,而且這樣危險的東西也不適合再留在楚舒身邊了,那只會給他和皎兒帶去災難。
氤氳的水霧中,鏡中人穿戴整齊,揚眉一笑。
竟像瞬間有萬道光芒射出,聖潔與邪惡同時出現在了一起,美得驚心動魄,叫人挪不開目光。
人更勝衣,衣愈襯人,他身上的衣服無一絲不合身,無一絲不熨貼。
因為,那本來就是他以前穿過的衣服。
陸凡提起筆,在額間勾了一朵墨蓮,蓮瓣搖曳,仿若天下的明秀山水都聚到了他身上。
澹如秋水,遠如秋山,渾然天成的一份瀟洒。
他原本只稱得上清朗的五官,這時竟像鍍了層金一般,剎那容光煥發,艷彩四射。
臉依舊是那張臉,只因周身氣質改變,竟化作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番風采,如潤了色的敦煌壁畫,絢麗出塵得不似凡人,當真只有謫仙二字配得上。
一切都準備好了,剩下的只是等待,陸凡躺在床上,看著窗外的天一點點黑下來。
他在等待著一個或許未知,又或許註定的結局。
月上枝頭,他迷迷糊糊睡了過去,卻被一陣異動驚醒——
一隻手摸進了他的衣裳里,在他心口眷戀輕撫,極盡纏綿。他餘光一掃,瞥見了一身紅衣,一把紅傘。
故人終於來了。
陸凡霎那起身,推開那隻手,翻下床後退幾步。
他身子背對著月光,看不清神情,只聲音含著笑,又帶點無奈。
「阿影,多年不見,你還是這樣咄咄逼人,你知道我不喜歡男人的。」
紅衣一拂,美人抱著紅傘坐起身,眸光如水望向陸凡。月光恰照在她臉上,照出她一片深情的模樣,卻又帶著三分怨恨,她冷冷開口——
竟是一個男子的聲音。
素雅動聽,不嬌不媚,宛若園中迎風而立的翠竹。
「你裝瘋賣傻這麼久,總算肯認我了,梵千音。」
還不待陸凡回答,那聲音又宛轉一變,變回了之前紅衣美人的女子聲音,飽含淒婉:
「你總算想起世上還有個素明影在等你了,你可知我看見你和那屠夫成天打情罵俏,心都要碎了。」
陸凡愣了愣,才醒悟那屠夫是指誰,不禁啞然失笑。
他嘆了口氣:「阿影,看你現今這副模樣,功力怕是又見長了,多年故友,我始終得多嘴一句,那樣的邪功,你還是莫要練了。」
素明影一聲冷笑,倏忽間又變回了男聲。
「不練那樣的邪功我如何在月獄生存?以前還有你這梵妖可以倚仗,你走後我才知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,若不是靠這邪功,我怎能從形單影隻的影妖做到地藏王,再一一肅清道路,最後執掌月獄。」
陸凡苦笑:「當初我不是沒有勸你一起走……現在可要恭喜你霸業得成,改稱你一聲新閻羅?」
「不錯!」素明影得意頷首,撫向手中的紅傘,「我的寶貝羅傘吸乾了老閻羅的百年功力,如今月獄唯我不二。」
「但這,還只是第一步。」他眉眼霸氣,躊躇滿志,望向陸凡的目光卻又瞬間柔情起來,變成了女聲:
「你現在可以跟我回去了罷,月獄的追殺令已經取消,你不用再東躲西藏,擔驚受怕了。」
陸凡邊搖頭邊笑,眸光掃了一眼那把鮮艷如血的紅傘,轉向素明影,輕輕道——
我現在,最怕的,是你。
這輕輕的一句像猛地擊中了素明影一樣,他立時抱著紅傘尖聲道:
「你明明知道我怎麼也不會傷害你的!」
陸凡卻不去管他的激動,只依舊用著不急不緩的語調,低聲道:
「我怕你的慾望永遠無休止,我怕你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,我怕你終有一日再也無法回頭。」
他目視著素明影一字一句——
我怕你,一點一點,殺掉我的阿影。
素明影如遭電擊,不可置信地瘋狂搖頭,他拚命抱緊了紅傘,厲聲反駁道:
「是你先殺了我的千音!」
「為什麼你明明換上了千音的打扮,身上卻仍有那個討厭的私塾先生的影子?千音從來不會這樣說我,千音只對我一個人好!千音呢?我不要陸凡,我只要我的千音!」
陸凡苦澀一笑,攤了攤手,「阿影你得知道,五年時間足以改變很多事情,你的千音,大抵在五年前就已經死掉了,現在我只是陸凡,也只想做陸凡。」
素明影歇斯底里:「那你為什麼還要做這副打扮,你想幹什麼?你想讓我心神大亂,然後趁機再逃一次嗎?」
陸凡搖頭:「不,我只是想讓你念及舊情,放過我的學生,放過那些不相干的人。」
素明影悽然冷笑,陸凡嘆息:「一隻鳥也不放過,都是紅毛,怎麼你一點也不可愛呢?」
素明影抱著傘倚近一步,痴痴問道:「如果我像它一樣可愛,你會回到我身邊嗎?」
陸凡不語,素明影淒聲長笑,眉眼驀厲:「你的學生又不是我的學生,都說了是不相干的人,那生死與我有什麼關係?便是全天下的人都死了,能換回我的梵妖,我也在所不惜!」
陸凡驀然抬頭,眸色沉沉地盯著素明影,素明影被那目光望得心頭一驚,竟不敢對視。
從前做錯事時千音也是這樣望他,但那時更多了一絲寵溺與包容,那時只需千音的一個眼神,他就會乖乖認錯,不再逞強。因為他知道,世上只有千音真心待他好,千音是怎麼也不會傷害他的。
千音叛出月獄後,他孑然一人,只有手中的紅傘相伴,夜裡睡覺時也從不離身。紅傘不僅是他的武器,更是永遠不會背叛他,不會拋棄他的夥伴。
但他還是想念千音,無時無刻不在想念,千音不在了,潮濕的月獄似乎更加陰冷了。
素明影心頭一軟,迎上陸凡的眼神,道:「你放心,既然你肯掛上鈴鐺出來認我,那麼其他人也就無礙了,我也不願平白無故地浪費我的赤針。」
陸凡舒出一口氣,點了點頭。他知道,阿影雖然性子乖戾,但向來說一不二,他說放過了,那便是真的放過了。
「現在,你能跟我回去了嗎?你那位淮樓朋友我也放手讓他出了渝水城,蘭家的破刀譜我也不稀罕了,我就要你,我只要你。」
素明影輕轉手中紅傘,傘內機關蓄勢待發,只待陸凡一反抗,傘上的血紅鈴鐺里就會噴出六辰霧。
所謂六辰霧,是因為當它噴到眼睛上後,會叫人暫時失明六個時辰。
月獄的人都知道,梵妖的絕技是他的梵音和一雙眼睛。
他的眼睛看不得,對敵時會惑人心智。
只有這樣才能毫髮無傷地帶回千音,別無他法。
素明影陰沉著臉,一步步走近陸凡,他瞥見陸凡不動聲色地後退著,衣袍無風而動,雙手已然在貫注真氣。
「你要與我動手?」素明影一聲冷笑。
陸凡全神貫注地調動真氣,臉上露出微笑:「人就是這樣,得到了就想要更多,你是如此,我也是如此。我承認自己比較貪心,飛出了牢籠就再也不想飛回去,即便是死,也要死在外面自由廣闊的天地。」
素明影握緊紅傘,冷聲哼道:「今時今日的你怕是沒有這個本事掙脫了。」
就在這瞬間,紅傘倏轉,無數赤針激射而出——
陸凡眉眼一挑,早有準備,衣袖卷出,身形閃動間將赤針盡數打落。
卻不待他站定,素明影立掌為鉤,如鬼魅般直取他胸口,他一驚,不敢相信,便在這片刻恍神間,紅傘一振,一道毒霧朝他眼前直直噴來,他這才反應過來:「六辰霧!」
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陸凡頓悟,那隻手卻如疾風逼近,他腳尖急點,退至窗邊已是避無可避,面門大敞,直接暴露在毒霧之下。
心口一跳,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,窗下伸出一把軟劍,破空驚寒——
一個熟悉的氣息裹住他身子,護住他掠飛月下,素明影閃過一劍,緊追而出。
月下那個身影頎長俊挺,支劍撐地,皺著眉捂住眼睛,仿佛受到了什麼刺激。
他懷中的陸凡失聲道:「俗人,你怎麼又回來了?!」
(十五)
冷風,月下,庭院。
素明影一襲紅衣冷立,身姿若妖,他抱著紅傘望向對面相互扶持的兩人,眸欲滴血。
那手中握劍,捂住眼睛的俊秀少年正是楚舒,他隱了氣息躲在窗下,將陸凡與素明影的對話全部聽到,同樣都是絕頂高手,屋中人一直沒有發現他的存在。
方才他擋在陸凡身前,眼睛沾到了那噴涌而來的毒霧,如今雙眼刺痛下已漸漸看不清楚。
他不知六辰霧的奇效,只道自己恐怕要瞎了,一片模糊中腦海卻閃過一個念頭,還好不是陸凡沾到這毒霧,他那樣怕疼的人,此刻一定痛得大呼小叫。
陸凡滿臉急色,扶著楚舒氣急敗壞:「俗人,你為什麼要回來?」
楚舒喘著氣忍痛道:「我回來拿你送的衣裳……明明收進了包袱里……」
陸凡愣住,心潮起伏下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素明影見他二人這副模樣,緊握傘柄的手都要掐青了,眸中墨浪滔天,翻江倒海。
梵妖和影妖從來都是形影不離,雙妖不知多少次站在一起並肩作戰,可如今,他的千音竟和外人站在一起來對抗他!
一股控制不住的憤怒與嫉妒瘋狂滋長,素明影悲憤交加,一聲悽厲長嘯,血紅著雙眸疾轉紅傘——
萬針瞬發,如天女散花,齊齊射向捂住雙眼的楚舒,帶著刻骨的恨意,欲置他於死地!
楚舒已徹底失明,眼前漆黑一片,只能依靠敏銳的聽覺,赤針齊射的瞬間他就已揚起軟劍,流風劍法一觸即發,驚若翩鴻的劍影將自己與陸凡罩得滴水不漏。
素明影一聲厲喝,不給楚舒一絲喘息的機會,紅傘轉動間針雨如瀑,一隻紅袖也疾速甩出,妖魅似蛇飛向楚舒,挾雷霆之勢,一舉破了劍影,直直攻向楚舒的命門與要害。
漫天像下了一場紅雨,劍挑血花,疾風飛袖,兩股真氣碰撞叫人眼花繚亂。
卻一隻手陡然伸出,抓住那紅袖,抬手震飛,周遭赤針如潮水般退散,一股清朗之氣排山倒海而來,化四兩撥千斤,如滴墨毛筆拂過,輕輕緲緲地化開了一道明凈山水。
梵妖出手了。
澹如秋水,遠如秋山,融老莊之道,利萬物而不爭,天下至柔至清,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。
陸凡拂風而動,月白身影似輕羽飄飄,擋在楚舒身前朗聲道:「夠了,阿影!」
素明影被震退幾步,不可置信:「你荒廢五年竟還有這等功力,我倒是小覷了你這深不可測的梵妖!」
陸凡面淡如水:「五年來我閒人一個,養花逗鳥,不問前塵,這份閒適卻恰對了我的武功路數,合老莊之道,獨與天地精神往來,而不傲倪於萬物,無為而治,道法自然,不刻意強求,萬事反倒日月充盈。」
他頓了頓,目視素明影,眸含勸解:「武功如此,為人如此,心境也是如此。」
素明影不以為然,一聲嗤笑:「你與我說這個做什麼?淡泊名利那是你的路數,我只知弱肉強食,凡是想要什麼都得自己去爭取,風雲變幻,只有強大的實力才是永恆,才能確保立於不敗之地。」
說話間赤針已然出手,這回是使了六分力,楚舒屏氣凝神,耳尖一動剛想提起軟劍,卻一下站都站不穩,渾身乏軟地向前倒去。
六辰霧已滲透他全身,他將受制六個時辰發不出力。
陸凡一手扶住楚舒,一手震飛赤針,還不待下一波紅雨來臨,他便一個俯身背起楚舒,腳踏急風,縱身飛入夜空。
月下只傳來他的一聲輕嘆——
阿影,道不同不相為謀,何必強求。
(十六)
今夜的月格外皎潔,雲層稀薄,冷風吹過寂靜長空,似在奏一曲扣人心弦的旋律。
颯颯,颯颯。
風越來越急,月越來越冷,夜空中傳來急促的鈴鐺聲,那尋常人聽不見的聲音如催命的符咒,惡毒地響個不停,緊追不捨。
後山樹林,陸凡背著楚舒拚命奔跑著,在月下林間風一樣地穿梭。
楚舒皺眉道:「原來你那個和小雪有同樣嗜好的朋友就是他。」
陸凡點頭,眸中閃過一絲黯然,「其實阿影原本不是這樣,以前他只是偶爾扮作女裝,後來練了種邪功心性才愈發改變,五年前我叛出月獄他受到了極大的刺激,從此一發不可收拾。說到底始終是我不該拋下他,是我對不住他。」
楚舒默然,陸凡深吸了口氣,加快腳步,急聲問道:
「俗人,你還撐得住嗎?」
「死不了。」
陸凡舒了口氣,細汗自他光潔的額上滲出,映著那朵墨蓮流光溢彩,絕美的一張臉卻不計形象地破口大罵,一下變回了市井的教書先生:
「俗人你腦子被驢踢了嗎?為件破衣裳回來找死啊,怎麼有人能笨成你這樣,看見情況不對就趕緊溜啊,難道留下來讓我給你收屍嗎?」
他一邊大罵一邊狂奔著,背上的楚舒卻並不反駁,只是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:
「殺氣,那濃烈的殺氣又來了,原來是你,是你發出來的。」
陸凡不明所以,也沒空理會那麼多,只一通亂罵著,腳不停當,心跳如雷。
楚舒卻在他背上恍然大悟。
那日在學堂外,他去找陸凡,第一次看見了打著紅傘的素明影。
那時他感受到了一絲濃烈的殺氣,卻轉瞬即逝地無從捕捉,他一直以為是素明影發出來的,可後來在伽若寺與素明影動手時卻一點也感受不到。他也沒有在意,可今夜卻突然了悟。
那殺氣不是素明影的,而是當時躺在陽光下逗鳥的陸凡所發——退隱江湖的梵妖被尋來的影妖激發出來的殺氣。
三年里的細枝末節湧向腦海,曾經在意或不在意的地方盡數貫通起來,他早該察覺到的。
楚舒雙眸緊閉,揮手一拳打在陸凡的肩頭,聲音釋然而戲謔:
「你這傢伙竟騙了我三年,我早知你不是尋常人,卻沒想過你會是鼎鼎大名的梵妖,說起來我還當稱你一聲前輩,虧我還一直對你懷有愧疚,原來彼此彼此。」
東街陸生,西街朱郎,在一起住了三年的兩個人,原來竟一個是月獄梵妖,一個是淮樓殺手,巧合地退隱到了一塊。
楚舒有些莫名的激動,心裡隱隱有種「同道中人」的感覺,陸凡喘著氣道:
「不知道你這個時候在興奮些什麼,平時跟塊冰樣的,生死關頭倒聒噪起來,當真嫌命太長嗎?」
楚舒淡笑不語,身上流過一陣暖流,這相似的經歷叫他莫名觸動,仿佛兩顆心又貼近了一點。
幼時在山莊裡,爺爺曾抱他坐在膝上反覆沉吟著一句,天下有一知己,可以不恨。他那時不明白,更看不懂爺爺眼中的落寞。
去了淮樓後,那樣冰冷的地方他也不需要朋友,偶爾想起爺爺的話,心裡也只是更加疑惑不解。
直到淮樓樓主死在他眼前,他心頭大悸,情不自禁落下淚時,他才發覺自己的可悲。
回首望去,天大地大,竟無一人是真心待他。
他的出生是為了應驗一個詛咒,養育他十年的人只是在算計他,他七歲便家破人亡,爾後一直活在鮮血殺戮中,沒有人關心他,沒有人在乎他,大家害怕的只是他手裡那把劍,更有無數雙虎視眈眈的眼睛在盯著他,想找到他的破綻,想殺了他取而代之……
他曾很長一段時間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,他或許根本就不應當出生在這個世上,除了利用還是利用,他生來只有無盡的痛苦……
這時憶起爺爺的話,他才覺醍醐灌頂,五味雜陳。
爺爺眼底的落寞從此也刻進了他心底,成了一個心結,一種奢望。
可望而不可及。
卻沒有想到,在這樣的時候,他忽然體會到了那種微妙的感覺。
楚舒眼前是黑的,心卻亮了,他唇角微揚,在陸凡耳邊輕聲道:
「陸凡,我想通了一件事,一件叫人歡喜的事,便是今日與你一同死在這裡,我也無憾了。」
陸凡玩命跑著,回首一聲「呸」道:「閉上你的烏鴉嘴!」
冷風掠過他們的臉頰,拂過烏黑的髮絲,陸凡全力提氣下感覺那鈴鐺聲漸遠,終於甩開了一段距離。
他舒了口氣,神色卻肅然起來:
「俗人,你聽我說,你中的是六辰霧,過得六個時辰你便能視物,功力也會恢復,到時你有多遠走多遠,再也不要回頭,聽到了嗎?」
楚舒臉上本含著笑,聽著聽著卻警覺起來:
「那你呢?」
陸凡苦笑:「我自然是去解決我和他的恩怨,紛紛擾擾總該有個了斷。」
楚舒臉色一變,立刻明白過來,失聲道:
「你想做什麼?你要回去找他?你要做誘餌引開他?你要去送死對不對?」
他激動地想從陸凡背上掙脫下來,卻渾身乏軟地無法動彈,只能嘶聲道:「你放我下來!快放我下來!」
他只覺得心一點點沉下去,從未有過的害怕,渾身顫抖不已,眼前偏偏又是無邊的黑暗,將他帶入了深不見底的絕望里。
「俗人,俗人你聽我說!」陸凡打斷楚舒的不安,極力鎮定道:「我好歹也是個教書先生,總曉得好死不如賴活著,能活我當然會活,但生死有命,我不能向你保證什麼,我只能說如果我活下來一定會去找你和皎兒!」
楚舒心頭一悸,只覺一口氣喘不上來,眼前是黑的,心裡是黑的,整個世界都是一片絕望的黑,無邊無際。
他從來都不知道連呼吸都是件這麼困難的事。
瘋狂的奔跑好不容易停了下來,楚舒回過神時已經身在一棵樹上,茂密的枝葉嚴嚴實實地遮擋住了他的身影,他被陸凡穩穩地藏於粗壯的樹幹間。
陸凡點了他的穴道,他不能喊不能叫不能動,只有一顆心如墜萬丈深淵,絕望地感受著陸凡溫熱的氣息,聽著他最後的道別。
陸凡抹了把汗,一雙眼睛在月下格外的亮,他看著楚舒的臉笑道:
「俗人,我混沌半生,就交了兩個朋友,一個是阿影,一個是你。」
「阿影吸了老閻羅的百年功力,我和你加起來也打不過他,但我們中間總得保全一個,還有皎兒你忘了嗎?我死在他手上沒關係,算我欠他的,但你得活下去,你好不容易才擺脫淮樓,擺脫北渚之咒,你得好好地活下去,把我那份也活下去,帶著皎兒遠走高飛,實現我不能實現的夢想,過我們想過的那種生活。」
陸凡握住楚舒的手,眸中波光閃動,平日裡嬉笑怒罵的聲音竟有些哽咽。
「俗人,珍重,掙脫了牢籠就莫再回頭,帶著我們海闊天空的心愿飛吧。」
風吹葉動,楚舒不能看見,不能言語,只一雙緊閉的眼眸淌下兩行淚水。
陸凡不忍再看,深吸了口氣,從楚舒懷裡摸出一塊錦帕,撕成兩半,一邊堵住他的耳朵,一邊在他耳邊說了最後一句話:
「俗人,還記得我門前的那幅對聯嗎?」
鳳凰囚籠,野雞翔舞——
盼你一生自由,一世長歡。
(十七)
孤月清寒,冷風蕭瑟。
陸凡摘葉作笛,吹起一首曲子,在林間現出身形。
腳踏疾風間,不一會兒,他便聽到響動,餘光一瞥,身後已是紅衣一閃,素明影抱著紅傘,衣袂翩翩,如鬼魅般緊跟上了他。
大風狂作,陸凡提氣飛身,將那道紅影一路引出了樹林。
他衣袍鼓動,踏風而行,沿著原路返回,一口氣回到了院子裡。
他腳不停當,進了院中直奔房門,終於在門前停了下來,他仰頭看向那幅他親筆寫就的對聯。
鳳凰囚籠,野雞翔舞。
橫批:長歡。
月獄裡高高在上的梵妖,市井中普普通通的陸凡。
如果鳳凰註定要被囚禁,他寧願選擇做自由起舞的野雞,換得一世長歡。
陸凡一笑,飛身拂袖,伸手直探向「長歡」二字。
竟是內有玄機!
長歡一破,露出了後面暗藏的五根烏弦,在月下閃閃發亮——
宮商角征羽。
這是梵妖的武器,消失在江湖上五年的梵音,今夜終於要奏響。
簡單的五根弦,在指尖靈活翻動,便能奏出一曲曲變幻莫測的旋律,帶人走進不可思議的幻境中。
陸凡一手攬過烏弦,飛身落地,頭上的墨蓮似乎也感應到了久別重逢的同伴,極具靈性地在月下泛出微光,興奮不已。
素明影也在這時追進了院中,紅衣一拂,停在了陸凡身後,一臉冷然。
他正要開口,陸凡忽然施施轉身,衣袍飛揚。
額上的墨蓮,手中的烏弦,月光照在他身上,映得眉目如畫,笑靨如花,一身清姿宛若謫仙,搖曳了一江秋水。
素明影一下愣住,抱著紅傘呼吸急促,只覺心潮激盪,熱血沸騰——
他回來了,他的千音回來了,那個顛倒眾生的梵妖回來了!
素明影的身子微微顫動著,這一刻,他只願這樣痴痴地看著,醉在夢裡,再也不要醒。
陸凡嘆了口氣,輕輕撫過手中的烏弦:「月下故人來,沒想到梵妖與影妖五年後的第一次重逢竟會是這樣兵戎相見的場面。」
這一語霎時驚醒了夢中人,素明影身子一震,回過神來。
他悽然一笑:「你當真要與我一戰?」
陸凡搖頭:「我不是在對抗你,我只是在對抗我的宿命。阿影,你執念太深,終將受其所害。」
素明影不動聲色地握緊紅傘,臉上有一瞬間的痴迷:「如果找回你也是種執念,我情願萬劫不復。」
話音未落,他眉眼驀厲,紅裳飄飄間已然出手——
紅傘疾轉,萬針齊發,帶起狂風陣陣。
猛烈的攻勢中,陸凡閃身避過,墨蓮璀璨,五根烏弦赫然亮起,從五指中直直飛出。
說時遲那時快,素明影倒轉紅傘,擋住擊來的烏弦,一股毒霧噴涌而出,如潑墨山水在月下凜冽綻放。
陸凡拂袖後躍,腳尖一點,竟踏上赤針,欺身上前,風一樣掠過素明影身旁,在他耳邊奏起第一個旋律。
錚——錚——
墨蓮閃爍,幽深的瞳孔一下攫住素明影的眼,他身子一顫,剎那跌入幻境。
眼前落下了一大片梨花,高高盪起的鞦韆上,紅衣孩童眉眼泓然,笑得天真無邪。
「千音,高點,再高點!」
推鞦韆的青衫孩童搖頭哼了哼:「你就會欺負我!」 眼裡卻滿是寵溺。
他們是被月獄選中的孩子,集中在這個山莊訓練,素明影比剛來時多了些笑容,也沒那麼害怕了。
他個子小小的,又細皮嫩肉,長得像個女孩子,性格也是靦腆內向,總是用一雙怯生生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別人。
他本是一個衣食無憂的富家小公子,家鄉鬧饑荒,窮途末路的災民們湧進了他家,一哄而上,弄得他家破人亡,流落在外,被鬼探挖掘帶回了月獄。
梵千音第一次注意到素明影時,他正蹲在梨花樹下哭,像只可憐兮兮的小貓。
他又被人欺負了。
孩子們中有個胖小子,是個莊稼漢的兒子,他仗著自己力氣大,到處耀武揚威,自稱「虎爺」,算是一群孩子的頭頭。
山莊裡打架鬥毆的事鬼探們通常不會管,月獄要的就是他們「自相殘殺」,適者生存,這個道理要讓他們從小就懂得。
虎爺最見不得素明影彬彬有禮的樣子,言行舉止還當自己是個小公子,做什麼都細聲軟語的,倒襯得他多粗俗似的。
於是他帶著幾個哥們開始欺負素明影,時不時揍他一頓,訓練時也毫不留情,直到鬼嬤嬤叫停才住手。
吃中飯時他更是常常搶素明影的菜,因為素明影瘦瘦弱弱的,所以虎爺譏諷他:「你這麼個小個子吃飯也是浪費,還不如孝敬虎爺爺我!」
素明影敢怒不敢言,端著碗一個人坐在角落裡哭。
帶他回來的鬼探十三對他的處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其他鬼探搖頭不解:「你當初怎麼會相中他?」
鬼探十三但笑不語。
這回素明影又被虎爺搶了飯,連碗都給他摔了,一口也沒剩下。
素明影蹲在樹下,哭得眼睛通紅。
「要我幫你去教訓虎爺嗎?」
一個清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,素明影怔怔抬頭,端著飯的青衫孩童站在他面前,饒有興致地望著他。
他吸了吸鼻子,滿臉懷疑。
青衫孩童笑著蹲下,敲了敲碗,故意將香氣散發出來,引得他吞了吞口水。
「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也是個小個子,怎麼打得過虎爺呢?但你沒聽過一句話嗎?」
素明影一顆心都在那飯菜上了,眼巴巴地問道:「什麼話?」
青衫孩童狡黠一笑:「兩個小個子賽過一個諸葛亮。」
素明影眨了眨眼睛,老實搖頭:「我只聽過三個臭皮匠賽過一個諸葛亮。」
青衫孩童哈哈大笑,把筷子遞給他,眉眼一挑:「那我便讓你瞧一瞧!」
「記住了,我叫梵千音,有我在就不會讓你餓死。」
素明影接過碗開始狼吞虎咽,臉上的淚痕都還未乾,他怯怯地抬頭望了一眼,只一眼,便深深刻進了他心裡。
記憶里那雙眼眸澹如秋水,青衫飛揚,漫天的梨花落下,美得像幅畫。
錚——錚——
素明影陡然驚醒,紅傘一轉,遮住陸凡的眼睛,翻身躍開。
他揮舞紅袖,催動赤針,淒聲叫道:「不要彈了!不要看我!不要再看我!」
陸凡欺身上前,眸中幽光流轉,閃亮的烏弦在月下趁勝追擊地奏起。
錚——錚——
(十八)
梵千音要替素明影出頭,這消息一下在山莊傳遍,孩子們紛紛擁來看熱鬧,連躲在暗處的鬼探們也不由聞聲而來。
梵千音是個很特殊的苗子,負責訓練的鬼嬤嬤曾說過一句,這孩子最懂為人之道,什麼都看得開,事事糊塗,卻也難得糊塗。
他眉目清朗,小小年紀便有一股雲淡風輕的氣質,雖也是個小個子,月獄卻沒人欺負他,反而個個都想與他交好,不自覺地就想親近他。他對誰都報以淺笑,一副溫和友好的模樣,卻也對誰都保持距離,獨來獨往,像天地間的一陣清風,無牽無掛。
這樣的梵千音要多管閒事,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,連虎爺也謹慎地不肯接受挑戰。他向來欺軟怕硬,梵千音那小白臉在他心裡就是只笑面虎,萬萬不能招惹。
但到底禁不住眾人三言兩語的相激,虎爺一咬牙,硬著頭皮豁出去了。
他不知道,他這一豁,就豁出去了一雙腿。
巨石砸下時,素明影舔了舔唇,雙眼放光,像匹嗜血的狼。
他們原本不過是比誰能將山莊的一塊巨石抬起,虎爺力大如牛,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能移動絲毫。
但梵千音與素明影兩個小個子卻用一根棍子,輕輕鬆鬆地將石頭抬了起來,眾人瞠目結舌。
虎爺不信,上前查看,卻在這個時候,素明影腳一滑,摔在梵千音身上,和他齊齊鬆手倒在了地上,虎爺不及閃躲,一聲慘叫被壓在了巨石下,一雙腿瞬間被砸得粉碎。
一片混亂中,梵千音墨眸一沉,定定地望了一眼素明影,素明影低下了頭。
躲在暗處的鬼探十三唇角微揚,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。
他為什麼要帶回素明影?因為他看著一頭餓狼在追他,一人一狼的對峙中,那頭惡狼最後卻被渾身顫抖的紅衣孩童狠狠掐死了。
那身紅衣伏在地上,對著餓狼的屍體拚命吸允,喝血食肉,帶著一種狠勁與倔強。
他在這時便知道自己找到苗子了,素明影不是狼,他比狼還要狠。
虎爺斷了一雙腿,再沒什麼價值,叫鬼嬤嬤差人用張破蓆子卷著,丟到了亂葬崗。
山莊的訓練依舊,而有了梵千音的素明影再也沒人敢欺負,他自己也在一天天強大起來。
斗轉星移,山莊的殘酷訓練中,素明影百鍊成鋼,終是成了俊挺的少年,不再是那個受人欺凌的小個子,但他對梵千音的依賴卻始終沒變。
他們仿佛是對方的影子,形影不離,默契地完成了一樁樁任務,極受倚重。
第一次殺人時,血濺了素明影一身,他一臉平靜地回了山莊,半夜卻從噩夢中驚醒,躲在梵千音懷裡瑟瑟發抖。
「千音,壞了,狼要追上來了,要吃我們了,你快跑啊,快跑啊……」
他語無倫次地大叫著,顫抖不已,梵千音只能按住他的手腳,將他抱得更緊。
「好了好了,阿影沒事了,我在你身邊呢,我在呢……」像哄小孩一樣,素明影在那個溫暖的懷抱中漸漸睡著,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,在白皙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。
月光灑在他們身上,梵千音哼起了空靈的小調,宛若悠悠落下的羽毛,輕輕地拂過一顆心。
錚——錚——
朦朦朧朧的夢境中,一隻手伸來,就要點上他的穴道,素明影倏然驚醒,紅傘疾轉,身子一閃,後退數步。
「夠了,休想我中計!」
紅袖一拂,真氣猛然襲去,烏弦微震,惑人心智的梵音戛然而止。
素明影臉上陰鬱,厲聲道:「無論如何我都會把你帶回去!」
陸凡目視著他笑了笑,口中緩緩流出鮮血,他不在意地抹去,「阿影生氣了呢,終於動真了。」
素明影胸膛起伏,勉力平復氣息道:「我並不想傷你,只要你跟我回去。」
陸凡笑了,一步步走近,望著素明影輕聲道:
「回去了又怎樣?然後呢?我再接著逃出來?你一次次來抓,終有一天磨掉所有耐心和情誼?我倒有個法子,一勞永逸,你不如打斷我的手腳,挖掉我的眼睛,順便再毒啞我……」
「不要再說了!」素明影顫抖地捂住耳朵,痛苦地淒聲道:「你明明我知道我不會的!」
便趁他這心弦鬆懈的剎那,陸凡抬手一甩,烏弦疾飛,蠱惑人心的梵音再度響起。
錚——錚——
「不!我不要,我不要毒啞阿影!」
梵千音微顫著身子,一手打翻炙熱的啞藥,跪在閻羅面前。
「我就是他,他就是我,我們是不能分開的。」
山莊裡的那批孩子終於長大,經過最後的角逐廝殺,留下了梵千音一人,其他人均要被灌下啞藥,成為月獄最低等的奴僕。
被選出的新小鬼端著碗,一個一個灌下同伴啞藥,當灌到那身紅衣時,他終於忍受不住,打翻了碗,違背了閻羅的指令。
月獄從沒出過這樣的意外,鬼嬤嬤出了一身冷汗,揚手就給了梵千音一鞭子,著急地沖他使眼色。
八面玲瓏的梵千音這次卻沒有露出一貫的淡笑,而是堅定地跪在閻羅面前,咬緊牙依舊不肯鬆口。
閻羅虛起了眼眸,彎起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座椅,那是他起了疑心的表現,陰森的大殿帶著隱隱的壓迫感,仿佛暴雨前的寧靜。
卻在這電光火石間,那身紅衣掙脫束縛,撲到桌前,拿起一碗藥就要灌下去,梵千音失聲道:「不!」
一個黑影詭魅飛出,打掉了素明影手中的藥,在閻羅面前一聲跪下。
正是鬼探十三。
滿殿噤若寒蟬中,他起身上前,附在閻羅耳邊說了一句話,閻羅臉色微變,再抬眼那個黑影已經幾個閃身,瞬間消失不見。
閻羅冷俊的臉上現出複雜的神情,眸光變幻莫測。
不知是句什麼話,竟叫心狠手辣的閻羅改變了心意,留下了素明影。
那一年,月獄破天荒地多了兩個新小鬼。
而在幾年後,他們果然不負眾望,聯手出色地完成了一個個任務,從小鬼一路做到了鬼眼、鬼橋、鬼心、無常,最後成了護妖。
月獄的首對雙妖,梵妖,影妖。
那天素明影很高興,拉著梵千音慶祝到半夜,他們在屋頂上迷迷糊糊睡著,天亮時分卻聽到下人來報。
鬼探十三死在了梨花樹下。
閻羅仿佛一夜蒼老了十歲,抱著十三的屍體坐在殿中,梵千音和素明影跪在地上,大氣都不敢出一聲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閻羅終於開口了,聲音透著滿滿的疲倦。
「我日日夜夜盼他死,他一日不死,我一日不能安心,可他真死了我倒也沒見得多安心。」
梵千音與素明影俱是一驚,卻不敢接話,只心中揣測萬分。
這些年閻羅總是派最棘手的任務給十三去做,每每看到他安然無恙地回來時,眉宇間都會露出失望之色,似乎巴不得他任務失手,慘死在外面。
這一次,他叫十三去殺武林盟主方潛雲,十三果然不敵,身負重傷地逃回來了,在梨花樹下斷了氣。
閻羅的最後一點忌憚終於沒了,可同時,他在人世上的最後一點牽掛也沒了。
因為,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雙生弟弟終於死了。
他真真正正地成了絕情斷愛的閻羅王。
「原本這個座位是他的,老門主選了他,但我不甘心,我提著酒陪他喝了最後一夜,他那樣謹慎的人,怎麼就沒發現酒里下了藥呢?我廢了他的武功,還劃花了他的臉,頂替了他的位置。」
閻羅不急不緩地說著,梵千音與素明影卻聽得膽戰心驚,冷汗直流。
閻羅抱著屍體輕輕搖了起來:「十三啊十三,我的小十三,你為哥哥做了這麼多年鬼探,心中可曾埋怨過哥哥?我登上門主之位後,曾許你一個願望,你當時為什麼不說要奪回屬於你的一切,為什麼……」
閻羅閉上了眼眸,擺擺手:「你們走吧,我乏了。」
梵千音與素明影趕緊起身,卻還不待出門,閻羅忽然在他們背後冷冷開口:
「其實那日我是起了殺心的,不聽話的小鬼我一個都不想要,知道我為什麼放過你們了嗎?」
他又搖了搖懷裡的屍體,聲音一下溫情起來:「因為十三在我耳邊許了願,他說,同樣的罪孽不要犯第二次。」
一出大殿,素明影便身子一軟,險些栽倒在梵千音懷裡,他們都有種劫後餘生之感。
閻羅喜怒無常,知道太多並不是件好事。
梵千音安撫著素明影,腦中卻全是鬼探十三的死狀,他心底一陣發寒。
環顧四周,他第一次開始審視月獄,這樣潮濕陰冷,這樣泯滅人性的一個地方,真的要困住他的一生嗎?
他湊近素明影耳邊,小聲道:「阿影,我們逃出去吧。」
錚——錚——
幻境無情粉碎,真氣暴漲,紅裳飛揚,素明影一身煞氣,摧出一掌直擊烏弦,陸凡眼疾手快地閃身避開,護住了手中弦,後背卻堪堪硬受三分力。
喉頭一咸,鮮血噴涌而出。
他趕緊調整內息,轉過身去,只見素明影抱著紅傘站在屋頂,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。
「千音,你不要再枉費心機了,我所做所求無愧天地,便是下十八層地獄我也無怨無悔!」
大風獵獵,陸凡衣袍鼓動,他撫摸著手中烏弦,露出苦笑。
他忘了,他的阿影,早已不是那個躲在樹下哭鼻子的軟弱孩童了,他如今是意志堅定,無堅不摧的新閻羅。
他有他的壯志雄心,王圖霸業。
只是他們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了。
陸凡一時百感交集,前塵往事盡皆掠過腦海,他抬頭望向夜空,冷月殘星。
看來今夜,他只有一死了。
(十九)
楚舒在晨曦中聽到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,他身子一震,心臟在一剎那幾乎要停止跳動。
天方漸白,已經過去了五個時辰,這一仿佛格外漫長,楚舒在樹上飽受煎熬,幾次運氣都沒有成功,就在他感覺藥效漸漸散去,眼前似乎有了點光亮時,耳邊卻傳來了猛烈的一聲——
那從遠處傳來的爆炸聲,正是小院的方向,即使他耳朵被堵住,那響聲依舊震得他耳膜發疼,呼吸一滯。
生死有命,我不能向你保證什麼。
我死在他手上沒關係,算我欠他的。
珍重,掙脫了牢籠就莫再回頭……
楚舒腦子一片混亂,心跳如雷。
是陸凡死了?還是素明影死了?還是他們都被炸死了同歸於盡了?
楚舒渾身顫抖,像墜入了無底深淵,滿心的絕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。
小院門前,一片廢墟。
素明影被震飛在幾米開外,他艱難地爬起,滿臉血污,狼狽不堪。
嗆鼻的硝煙在空氣中瀰漫,他抱著紅傘踉蹌地走到廢墟前,難以置信。
腦中嗡嗡作響,如失了魂般,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。
眼前畫面閃動,紅裳白衣在空中纏鬥,他狠下心一掌擊下了千音,就在要抓住他的瞬間,千音卻在半空中對他決然一笑。
他一怔,還沒反應過來,便被千音奮力一推,身子直直盪向外面。白衣一拂,燃起的火摺子跌落,火龍迅速躥起,院子轉眼間便陷入一片火海。
他這才驚覺,院裡原來事先就澆上了火油!
大火熊熊燃起,瞬間染紅了一片天,漫空的煙霧眨眼就吞沒了那個身影,他只聽到最後一聲——
「阿影,我寧可做一個自由的魂魄,也不願行屍走肉地活著,盼你早日實現王圖霸業,故人來世再聚!」
火龍叫囂著,一下吞噬了那個聲音,他目眥欲裂,撕心裂肺地叫道:「不!千音!」
紅裳縱起,他飛身就要撲進大火,卻一個熱浪打來,就在這剎那間,「轟」的一聲——
院子爆炸了!
他被強大的衝勁震飛出去,眼睜睜地看著熱浪洶湧吞沒了一切……
天越來越亮,巨大的響聲驚動了不少人,周圍的左鄰右舍被驚醒,紛紛趕了出來,圍在廢墟前議論不已。
一片混亂中,一身紅衣站在廢墟上,身子搖搖欲墜。
有好心人想上前詢問,卻還沒走近,眾人便聽得一聲悽厲長嘯划過天空。
「千音——」
素明影一下跪在了地上,仰天一聲痛呼,撕心裂肺,淚水如決堤之河,洶湧而出,漫延了整片天地。
紅傘被遠遠地拋開,他生命中的一切轟然坍塌,眼前一片灰暗。
他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千音,他親手在梨花樹下扎了一個新鞦韆,他將他原來的住所收拾得一塵不染,他每天都在等他回來……他那麼努力地一步步往上爬究竟是為了什麼?他是有野心,他是想成就一番霸業,但他努力想要變得強大更是為了他啊,只有成為月獄的主人,他才能取消對他的追殺令,才能保住他永遠不受到傷害……
陸凡眉目清朗,長得還算耐看,肚裡又有點墨水,也是許多姑娘中意的類型。
「「楚」「千音——」
(二十)
回首隔江煙火,渡頭三兩人家。
秋陽微醺,涼風颯爽。
一艘烏篷船晃晃悠悠地盪在江面上,楚舒坐在船頭,閉目養神,俊秀的臉孔在陽光下白皙得幾近透明。
和風吹過, 帘子一掀,從船艙里探出一個腦袋, 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頭。
「俗人,你在想什麼?」
楚舒皺眉:「我在想,我在院裡住了三年, 竟不知你何時在院裡那口水井下打了個地道。你這人太聰明,算無遺漏,實在可怕,我在想我應不應該離你遠點, 免得哪天以為你死了, 屍體都撈不著一塊……」
陸凡一拳打去, 笑得陰惻惻:「俗人你敢咒我,大爺我長命百歲,好得很呢!」
打鬧間,帘子又被掀開了, 探出個小小腦袋,正是口水直流的皎兒, 眨著眼睛,奶聲奶氣:
「師父, 粥好了。」
陸凡攤了攤手, 一聲嘆息:「完了, 成你兒子的奶娘了。」
楚舒搖頭不屑,聞到裡面飄出陣陣清香, 碗筷一擺,傳出了一大一小搶食的聲音, 他淡淡一笑,望向江面。
陸凡探出身子坐到船頭,端著碗吹著熱氣,遞給楚舒。楚舒搖頭, 只忽然抬眼望向陸凡,一臉嚴肅:
「你的計策面面俱到,什麼都好,就一點不好。」
陸凡不明所以:「什麼?」
楚舒認真道:「你不怕你的阿影為你殉情?」
陸凡一愣,看著楚舒眼裡升起一絲戲謔,他大怒, 一腳踹去。
「俗人你也會說笑了,信不信老子把這一碗粥罩你腦袋上!」
楚舒輕巧避過, 但笑不語。
陸凡深吸了口氣, 望向藍天白雲,眯起眼眸, 帶著些許驕傲喃喃道:「他才不會呢。」
如果那樣沒出息,阿影就不是阿影了。
他的阿影,會盡情施展自己的雄才偉略,立下千秋之業, 成為武林的一代傳奇, 有朝一日終將一統江湖,開闢一個屬於他的風雲時代。
但這些已和他無關了,他現在只關心的是——
陸凡正襟危坐,一下正色道:
「俗人, 到了新地方安居下來後,你還賣豬肉嗎?」
楚舒沉吟一番。
「嗯,可以考慮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