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雍道:「去或者不去,全憑自己。」
回到家裡,我問程越:「你要去勸爺爺嗎?」
程越點點頭:「要。」
我說:「那就約個時間,明天一早我們去見爺爺。」
程越:「好。」
翌日早晨,我們拜見爺爺,爺爺親熱地問我和程越功課如何,祖母、伯伯、伯母、爹爹都在。
我聲音清脆地說:「爺爺,毅兒昨日新學了一首詩。」
爺爺微笑:「哦?什麼詩?」
我:「鋤禾日當午,汗滴禾下土,誰知盤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」
爺爺大為高興:「毅兒竟然會背詩?哈哈哈!」
我一向不學無術,倒讓人驚訝了一把。
我又說:「爺爺,我們不事勞作卻能享受榮華富貴,天地變換之時,也當為平民百姓出一份力。」
爺爺表情瞬間冷下來:「崔雍派你做說客?你聽他的,還是聽爺爺的?」
犀利的目光,讓我頭皮瞬間炸開。
我轉頭看向程越,程越原本要站出來的,見到爺爺的神情嚇得縮了回去。
5
所有人都盯著我,就連一向浪蕩的爹爹也緊急站起身:「毅兒,過來!」
我咬咬牙,字正腔圓地回答:「爺爺,您已大富大貴,生平憾事便是入朝為官。您不缺銀錢糧食,缺的是名聲。不如稍稍布施人情,百姓定然感念您的恩情,若有寒門讀書人受您的恩惠,以後程家後代入了朝堂,也有好聽的名聲。再者,倘若程家後代科舉不中,也可憑藉名聲舉薦為官。百利無一害,請爺爺考慮!」
客室安靜。
所有人大氣不敢出。
過了片刻,爺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,將我抱在懷裡道:「小小年紀已然懂得利害,也敢當面呈情,好!好!好!不愧是我的孫子!我們程家有望啦!」
他非常高興。
那日過後,爺爺又開了店鋪,低價售賣糧食,同時讓人轉達——毅少爺讓他這麼做的。
我勸說爺爺的過程,也被加油添醋傳了出去。
一時間,我被人奉為有大仁義的神童。
我一個頭兩個大。
我知道,爺爺想把名聲留給我,助我入官場。
本朝當官有兩條路,一條科舉,一條舉薦。
他是鐵了心要送我當官。
崔雍待我依舊如常,崔玨卻不再躲著我。
以前我們躺一張床,他一定離我遠遠的,中間隔著楚河漢界,睡覺必然背對著我。
如今,他翻過身,和我面對面:「咳,你挺好的。」
我壞心眼起,故意往他懷裡拱:「玨哥哥,人家哪裡好啊?」
他忙不迭地往後退:「自重,自重……」
我差點笑噴,故意像八爪魚一樣摟住他,假裝沉睡。
小孩猶豫片刻,怕打擾我睡覺,任由我抱著他睡。
他穿衣規矩,言談舉止也規矩,就連睡覺也規規矩矩。
這一睡,就睡了三年。
年年夏日,我都和崔玨一起睡覺。
純粹地睡覺。
每次醒來,我都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,占據大半江山。
崔玨被擠到邊緣,用無奈的眼神盯著我。
這幾年間,安王在太子被廢後,成為最受寵的皇子,如日中天。
崔雍單獨教我和崔玨,教的東西,不再是論語詩詞寫字,而是一些人情世故、官場歷史。
我本就是成年人,崔雍給我講這些,我毫無障礙地接受了,還和他交談愉快。
等過段時間,我猛然回神。
不對,這些不該是我一個幾歲不學無術的小孩知道的。
「先生,你為什麼要教我這些?」
「父親想收你為關門弟子。」崔玨說,「你願不願意?」
我想了想,說:「我不太夠格吧?」
崔雍笑道:「你機敏內秀,又有仁心膽識,我不會看錯的。」
謝謝你的誇獎……
我無奈道。
崔雍和爺爺說起關門弟子的事,爺爺高興地替我答應了。
堂哥程越知道後,表情黯然,但他並未過多言語,學習變得更加刻苦。
崔雍雖不在朝堂為官,卻是個人人皆知的大才子。
我已經有神童名聲,又被崔雍收為關門弟子,名聲更大。
可我清楚自己幾斤幾兩,所有的光環,都不過是靠著一個成年人的靈魂取得的。
真不想做官。
於是,我開始故意藏拙,崔雍在上面發奮講課,我在下面拿筆畫畫,一有機會就逃出去玩,還經常拖上小古板崔玨。
崔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
那日,我拖著崔玨去看鳥,出了事。
6
來到古代社會,我一開始也想像小說男主那樣大展宏圖,搞肥皂,建商鋪,制玻璃,造飛機……穿過來才明白,一切都是妄想。
古代的階級劃分非常嚴重,三教九流,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,都分得很清楚。
哪怕爺爺放到現代社會,算是成功人士,在新朝,也算不入流。
我們家也就在長鳴縣有勢力,但若官員下來,大家都得跪著響應。
古代交友也得看祖上是否做過官,出沒出過名人。
此種氛圍下,人人嚮往做官。
我曾經想拿錢開商鋪,被爺爺一口否決,他讓我繼續讀書。
對此,我無能為力。
在現代那麼寬鬆的環境里,好多人都只能隨波逐流,何況是古代等級森嚴的社會。
我只是個普通人而已。
那日,我帶著崔玨去看鳥。
聽說市場上賣禽類的老頭,捉到了一種罕見的鳥,通體雪白,頭頂戴紅,疑似仙鶴。
我立即拉著崔玨去市場,準備買下來。
黃老頭和我商議好價格,將籠子遞給我。
我看了一眼,丹頂鶴無疑。
「這隻鶴,我們要了。」
一道傲慢的聲音從身後響起。
轉過頭,後面站著一名年輕人。
「總管!」有人喊道。
崔玨上前道:「在下是岷山崔氏的崔玨,這位是長鳴程家的程毅公子,這隻鶴我們已經買下了。」
「岷山崔氏?」前頭的年輕人上下打量崔玨,冷笑,「崔玨?崔雍的兒子?」
崔玨疑惑。
「當初我們父子在你們崔家做事,你們卻隨便找個罪名將我們趕走,哪曉得現在又遇到了。」年輕人說,「崔玨,別擺崔氏的派頭。天下誰人不知崔氏已經和你們劃清界限,崔雍淪落到商人家裡做夫子,這就叫報應!把鶴給我!」
「不給!」我聽他羞辱崔玨和崔雍,便來了氣,「這是我先買的。」
年輕人終於把眼光落到我身上,輕蔑道:「商人之子,也敢攔我們興南侯家嗎?」
興南侯家,是當今最受寵的安王的妻子的娘家。
在門閥森嚴的新朝,我們的確得罪不起。
那年輕人道:「崔雍卑鄙無恥,德不配位,教出來的人果然也不懂禮數。」
「你罵我父親?」崔玨忍無可忍,指著年輕人道,「沐猴而冠,狐假虎威!」
年輕人暴跳如雷:「崔玨,是你自找的,打!」
幾個人圍上來拉扯崔玨。
我這邊只帶了一個僕人,根本不是對手。
崔玨被打得遍體鱗傷,丹頂鶴也被搶走。
我撲在他身上大叫:「安王當街打人啦!安王當街打人啦!快報官啊!」
一嗓子叫得驚天動地。
安王野心勃勃,覬覦天子之位,我不信他會縱容下面的人給他惹麻煩。
我身上挨了兩腳,差點沒把我內臟踢出來。
集市上的人認得我,有人去通報家裡,有人真去報了衙門。
「程毅,你沒事吧?」崔玨驚恐地抱著我。
我躺在地上裝死。
「不許走,拿住他們報官!」崔玨指著想要跑的年輕人大喊。
我被緊急送去看大夫,縣令和程家的人跑來扣押了年輕人,必要叫他血債血償,年輕人終於怕了。
此事因我一直昏迷不醒鬧得極大,尤其我喊的:「安王當街打人」更為口口相傳。
太子被廢後,皇子明爭暗鬥,都想拿對方把柄。
此事涉及崔雍、崔玨,我又是當地有名的、咳、神童,竟把事情傳到京城去了。
病床邊,崔玨拉著我的手默默流淚:「毅少爺是為了我才被打傷的。」
等人走光,我從床上一骨碌坐起身:「快給我點兒吃的,我要餓死了。」
崔玨目瞪口呆。
7
為了收拾那年輕人,我硬生生在床上躺了一個月。
其間是崔玨給我偷偷送吃的。
崔雍知曉真相,笑罵我:「年紀小,心眼子卻多!」
從他口中得知,崔雍曾經官拜翰林大學士,是廢太子的支持者,替廢太子求情才會被革職。
是他自己主動不回崔氏,怕連累族人。
崔玨還有個姐姐,跟隨娘親在崔氏。
最終,侯家派人登門道歉,送上厚禮,此事才了結,那年輕人也不能在侯家做事了。
又過了幾月,廢太子病重,皇后跪祭壇忽然口吐鮮血,聖人大為觸動,召回廢太子。
未復位,也無名,就讓他在莊子裡養著。
崔雍淪落做商人的先生,還被曾經的下人欺負的事情,也流傳到京城。
也不知道廢太子如何說的,聖人憐憫心起,又將崔雍召回進京,重入翰林院。
崔玨自然跟著離開。
離開前一天,崔雍和爺爺在屋裡聊了很久,崔玨和我在書亭里收拾東西。
「崔玨,以後回了京,記得給我寫信。」我在他身邊笑眯眯地說。
崔玨回頭深深看我一眼,點頭:「嗯。」
就嗯?
我有點失落。
這麼多年情分,要走了,只說一個嗯?
但我又想,崔玨一直不喜歡我,從小到大,都是我自己貼著他跑,我又是他最討厭的不學無術那種人,估計心裡正想擺脫我吧。
罷了。
我轉身走出書亭。
翌日一早,丫鬟輕輕搖我:「毅少爺,毅少爺。」
我迷濛地睜開眼睛:「怎麼啦?」
「崔小公子要離開了,你不去送送嗎?」
我拉被子蓋住腦袋:「好走不送。」
等到天大亮了,我伸著懶腰,慢悠悠地洗漱好,懶懶散散地走出房門,心裡琢磨著去東邊賞花,還是去西邊釣魚。
此時已到春天,陽光明媚的好日子。
我剛走出門,便看到門口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。
少年背脊單薄,身姿頎長。
即便安靜地站著,也有種人如美玉的高雅之感。
「崔、崔玨?」我著實大吃一驚,結結巴巴道,「你怎麼沒走?」
崔玨在陽光里微笑:「總要和你道了別才能走。」
我:「……」
一時間心情很怪異,也不知是高興、驚喜,還是純粹的吃驚。
十足怪異。
崔玨說崔雍需得及時回京,先走一步,他則留下來等我。
「程兄,我走了。」崔玨說。他如玉的臉曬得有點紅。
他的話一向很少,因為崔雍教導我們,少言少錯,謹言慎行。
崔玨這個小古板自然遵照執行,我不同,我想放什麼屁就直接放。
我愣著沒反應。
崔玨向我拱拱手,轉身進入車駕。
我回神,連忙喊道:「崔兄,一路珍重。」
他從車窗里探出頭來,朝我揮揮手。
馬車沿著青石板離開。
我靜靜望著馬車離去,不知何時,堂兄程越站我身後道:「人已經走了,回去吧。」
我想:「哦,他真走了。」
心情非常失落,就像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。
8
爺爺忽然將我單獨叫進書房。
我以為最近玩得太瘋,要遭他查功課,他卻忽然問我:「毅兒,你覺得廢太子還有復起的可能嗎?」
我心裡一驚,爺爺居然問我這事兒,擺明想著從龍之功!
而且,他屬意的人選可能是廢太子,不然,當初也不會請崔雍到家裡做西席先生。
這種事,我肯定不能答。
答了,意味著要擔起整個家族的責任,並且大機率要被推進官場。
我搖頭說不知。
爺爺笑:「毅兒但說無妨。」
我無奈道:「爺爺,天子聖人,皇子皇孫,乃老天屬意的人選,非我等凡人可以左右,若想知道答案,不如去問問老天爺。」
我隨便甩了個鍋。
爺爺卻像恍然大悟:「原來如此!」
我不明所以。
隔天我醒來,聽說爺爺去了普濟寺拜佛,一月才回。
很久以後我才知道,普濟寺里,住著一位出了家的長公主。
爺爺回來後,誇我是福星神童,然後堅定不移地選擇支持廢太子。
我無奈。
我知道,他一開始就有傾向性。
這是一場豪賭,賭贏了,所有人都能飛黃騰達,賭輸了,全家遭殃。
春末,我收到崔玨的第一封信。
我挺驚訝。
他現在是官員之子,不該和我這等不入流的商人之子混在一起。
信里,他講述了回到京城的一些瑣碎小事,問我安好,並且明確要求我回信。
我想了想,拿起毛筆隨手寫了一封,打發人送去京城。
就這樣,我們幾乎月月都在送信。
他每次來信,都明確要求我回復。
霸道得和他謙和有禮的形象格格不入。
時間久了,我也習慣了。
這種感覺很奇怪,那個人明明不在身邊,卻又像從未離去。
一晃眼,又過去了八年,我已年滿十六。
那日丫鬟將我書房裡的東西拿出來晾曬,我才發現崔玨給我寫了一箱子的信。
更奇特的是,我竟然把所有信件都收了起來。
八年,可以發生很多事。
比如,安王橫徵暴斂、圈地練兵之事曝出,被聖人貶黜。
廢太子再度獲得聖心,成為太子。
他能重新回到太子之位,除了能臣輔佐,自然也離不開錢財。
長鳴程家,是當初供養廢太子的富商之一,因此廢太子回歸後,便求皇帝定下程家為兩位皇商之一。
我們一家,喜氣洋洋地搬往京城。
所有人都說:「程家發達啦!」
「程家以後要做貴人啦!」
但我並不這麼想。
京城雖繁華,然也是龍潭虎穴。尤其處於皇位之爭的波濤中,稍有行差踏錯,就可能萬劫不復。
在京城,我再次見到了崔玨。
剛搬來那日,我們家宅子東西還沒安置好,一片混亂。忽然僕人通報:「老爺,崔大人和崔公子來啦!」
我跑出去一看,八年不見的崔夫子款款走進來,臉上蓄著鬍子,身後跟著一名身高腿長、氣質清冷的青年。
那青年穿著一身白衣,烏黑頭髮挽起,用一根碧玉簪簪住,容顏俊美,眼神平靜。
不是崔玨是誰。
「崔玨!」我高興地沖他招手。
青年抬起頭,看到我,平靜的眼眸里浮起一絲驚喜:「程毅。」
久別重逢,自然無話不談。
這八年,我不想科舉,上課上得亂七八糟,從神童變成寂寂無名之輩,頗有傷仲永的意思,且因做事放浪形骸,和三教九流一起廝混,成為人人搖頭的紈絝子弟。
崔玨卻聲名鵲起,才名如珍珠般璀璨,且因長得俊美,被稱為京城八大公子之一。
我們兩個,天上地下,相差甚遠。
9
崔玨並沒有嫌棄我。
我們在小院裡喝了不少酒。
很奇怪,明明八年沒見,見面卻十分熟稔。
或許是經常寫信的緣故,崔玨像是一直在我身邊,他的離去,恍如昨天。
他來見我,表現如八年前般,叫我很快和他混成一團。
月光明亮清晰,淡淡銀輝灑落大地,崔玨坐在石桌邊,容顏如玉,恍若神仙。
他連喝酒的姿態,都好看得讓人心痒痒。
大概喝了兩罈子酒,大家都醉了。
崔玨眼裡蒙著一層水潤潤的光,直盯著我瞧。
我搖著酒壺,醉醺醺地問:「看什麼?」
他說:「剛見面差點沒認出你,變化真大。」
我使壞湊到他跟前,攬住他胳膊:「那我是變好看了,還是變醜了啊?」
他的臉倏然紅了,甩開我的手:「不要這麼放肆無禮。」
我嘿嘿笑:「我又不是第一天放肆無禮,本少爺一向放肆。」
崔玨別過頭。
「回答啊,本少爺是好看了,還是難看了?」我推他。
他瞪我一眼,沒說話。
我搖搖晃晃湊到他跟前:「你變得真好看。」
崔玨的白皙的臉頰浮上紅暈。
我哈哈大笑,起身,搖搖晃晃地走回自己位置。
「小心。」他站起來扶住我,無奈地說,「都說了不要貪杯。」
「酒逢知己千杯少,高興嘛,哈哈哈!」
我撲到他身上,醉倒了。
迷迷糊糊間,我像是被人抱起放到床上。
半夜被尿脹醒了,我睜開眼睛,準備翻身下床,一伸手摸到個溫熱的物體。
黑暗裡傳來悶哼聲。
「誰?」我嚇了一跳。
「是我。」那物體說。
我敲了敲腦袋,慢慢回神。
「崔玨?」我問,「你怎麼在我床上?」
崔玨在黑暗裡說:「你不讓我走。」
是嗎?
我記不得了。
我猶豫片刻,總不好從崔玨身上跨過去,想想家裡沒收拾好,茅房很遠,便懶得去了,重新躺回床上。
一晚上我都很緊張。
崔玨似乎也很緊張。
我緊張是因為尿太脹了。
我不知道崔玨緊張是不是也因為尿脹。
應該是吧,畢竟喝了不少酒。
我等著他去上茅房,我也可以跟著去,這樣我們可以一起上友好的茅房。
但他一動不動地躺著。
我忍不住了,問他:「你尿脹不脹?」
他說:「不脹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