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沒說胡話……」
吵嚷中,一直沉默不語的周韞玉突然開口。
「什麼不記得?」
「啊對,忘了告訴韞玉。」
「這混帳在你走的那天晚上摔倒,磕到了頭,醒來不記得你了。」
下一刻,風華絕代的狀元郎,將慌張無措的視線投在我身上。
我絕望地捂臉。
完了。
人家熱血沸騰來找我報仇,卻發現仇人壓根不記得自己了。
他不會更恨我了吧。
最後,我娘拉著周韞玉耳語一番。
最後的最後,我爹發話。
周大人還要待在江府數日,離開前,如果我還執意如此,那就解除婚約。
且在這段時間內,我不得出府。
我眼前發黑,沒好日子過了。
果不其然,接下來幾日,我總能在府上「偶遇」
周韞玉。
有時是水榭涼亭邊,有時是綠樹掩映的小道上,有時則是蜿蜒曲折的迴廊里。
「江小姐,要不要一同垂釣?」
「江小姐,要不要一同飲茶?」
「江小姐,要不要一起閒逛?」
無一例外,我擺擺手,飛快逃離。
我就知道,他沒那麼容易放過我。
這番態度越發讓我心驚膽戰,驚疑不定。
得了,還是麻溜地跟人家痛哭懺悔吧。
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,我避開下人,溜進了客院。
他還未睡,燭火通明,屋子的窗戶開著。
我雙手攀住窗台邊緣,呲溜一下跳進去。
然後看到了險些流鼻血的一幕。
硃紅色的寬大書案後,身著月白色寢衣的周韞玉正在看書。
微濕的烏髮一瀉而下,隨意披散。
他領口微敞,肌膚細膩如冷玉。
清雅疏狂中,散發著一絲妖冶不羈。
聽到動靜,周韞玉抬眸望來。
「周大人,我那個……我來承認錯誤。」
我艱難地將目光從他白皙的脖頸上那顆硃紅色小痣上移開。
真誘人……真想……
打住打住,色即是空……
「您大人有大量,別跟我這個小女子計較。」
「我雖然不記得您了,但是咱們的事我都知道。」
「是我不對,不顧您的意願,對您做了那等惡事。」
「可是我我我……我是搶了您,但我不是還沒對您做什麼嗎?」
話剛說完我就趕緊閉上了嘴,生怕口水會流出來。
燭火映照下,他的面容俊美朦朧。
「那你想做什麼?」
「給你個機會。」
周韞玉不疾不徐地放下書,開口道。
他嗓音溫潤清冽,一字一句啟唇,朝我深深望來,目光潺潺似春水。
嗯?這是在邀請我嗎?任君採擷?
嘿嘿,我想做的可多了。
不對,這是個陷阱呀,是在試探我對他還有沒有齷齪的想法!
「沒有沒有,我對大人沒有一丁點兒的不軌之心!」
「我還要祝周大人官運亨通,青雲直上,早日覓得良緣,早生貴子,多子多福……啊哈哈……」
我穩住心神,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。
又靈光一閃,想起來周韞玉喜歡聽別人誇他,一連串吉祥話脫口而出。
周韞玉面上的笑意漸漸消散,周身散發出寒冰般的冷意。
我慌了神兒,哪句話又說錯了?
「算了,你就是個沒良心的。」
「記得所有人,獨獨忘了我。」
怔愣片刻。
他垂下眸子,眼睫顫動,自顧自說道。
「過幾天我就回京城了,你不用擔心。」
「我不會報復你。」
他抬起骨節分明的手攏好衣襟,轉過身背對著我,語氣恢復以往的平靜無波。
我全頭全尾地又從窗戶出來了。
懸在心頭的大石頭落地,本該高興才對。
但不知為何,我心裡悶悶的。
4
於是在胸悶氣短了兩天後,我偷溜出了府。
還是外面好玩自在。
我閒適地坐在茶樓雅座,晃著腳聽說書人講奇聞怪事,心情明朗了不少。
還沒聽多久,我的兩個狐朋狗友來了。
「這不是狀元夫人嗎?」
「幾天不見,狀元夫人安好?」
陳小荷和蔣皎皎提著裙擺跑上來,坐到我對面一唱一和,擠眉弄眼。
陳、蔣家都是本地的商賈人家,平日裡我們仨常常湊在一起玩樂。
「唉,別提了。」
看到小姐妹,我連忙大吐苦水,倒豆子一樣含淚將這幾日的心驚膽戰傾訴出來。
兩人聽了半晌,也是目瞪口呆。
「從前問你你都含含糊糊的,合著是搶來的夫婿?!」陳小荷飲了口茶道。
「你真行啊,阿寧。」蔣皎皎嘖了一聲,對我豎了個大拇指。
「這是重點嗎?」
我有氣無力地趴在桌子上,心裡那團不知名的鬱氣始終揮散不去。
「哎呀,這些事都不是事!」
「阿寧指定是被悶壞了,今天我請客,咱們找樂子去!」
蔣皎皎看我怏怏的模樣,大手一揮,豪氣放話。
找樂子?
蔣皎皎這貨別的不行,在吃喝玩樂上那是個十足的行家,我和陳小荷加起來都不如她。
還是姐妹好啊。
我連忙坐直身子,感動得兩眼淚汪汪。
月上梢頭,馬蹄嘚嘚落在青石板上。
馬車駛過街巷,很快到了地方停下。
什麼地方,還神神秘秘的不提前透露。
我掀開帘子往外瞅。
這一瞅,險些驚掉下巴。
眼前的明月樓紅燈高懸,彩綢滿掛。
半開的窗戶里飄出女子甜糯的嗔怪和清脆的吟笑。
風韻猶存的老鴇立在門口,正揮舞著手絹招攬熟人。
來來往往的男子無不醉眼迷離,神態風流。
蔣皎皎這廝竟把我們帶到了青樓!
我雖然膽子大,可從來沒踏足過煙花之地半分!
「你說的樂子就是這兒?!」
「這是勾欄之地,讓家裡知道了會打死我們的!」
我雙眼發黑,迅速放下車簾,對著蔣皎皎怒目而視。
「男子能來,女子怎的就不能來?」
「何況只是賞賞歌舞而已。」
蔣皎皎眨眨眼,一臉的理直氣壯。
「對對對,我們都來好幾次了。」
陳小荷拍了拍我的手,語氣滿是「你太大驚小怪」。
合著只有我沒來過?!
「好啊,什麼時候的事,你們竟然不帶我!」
我瞠目結舌,半晌黑下臉。
還能不能做好姐妹了?還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?
「好阿寧,彆氣彆氣。」
「我們也是這兩天才來的。」
二人連忙做小伏低,對我一通溫言細語。
不得不說,我還蠻受用的。
「好了好了,原諒你們了。」我勉為其難地哼了一句。
「阿寧最好了。」
「快進去快進去,我可是花了重金訂了房間。」
「今夜定要好好享受一番。」
蔣皎皎和陳小荷頓時喜笑顏開,拉著我下了馬車。
這麼大喇喇地走進去不太好,我們用帕子掩著面,在老鴇的帶領下被引進了一間房裡。
房內奢靡豪華,美酒早已備好,我們落座。
須臾,六個穿著清涼的美貌女子走進來開始跳舞。
她們個個腰肢柔軟,腳步輕盈,媚眼如絲。
奏樂唱詞的女子也是嗓音柔美,眼波流轉。
我嘖嘖稱奇,嘴巴就沒閉上過。
這舞還能這樣跳?這歌還能這樣唱?
蔣皎皎沖我笑道,「怎麼樣?沒白來吧?」
「不虛此行。」我執起酒杯,跟這貨對飲。
美人美酒,這日子比神仙還快活。
歌舞罷後,她們兩個喝得東倒西歪,眼神迷離。
我倒沒喝多少,光顧著看了。
舞女們退出去,緊接著走進來三個清秀的男子,各自走到我們身邊。
「他們是?」我開口問道。
「是伺候我們的。」蔣皎皎酡紅著一張臉,大著舌頭嘿嘿一笑。
「房間是包夜的,今晚好好歇息。」
「我和小荷去別的房間,這留給你。」
說完,二人跌跌撞撞,攙扶著離開。
「哦哦。」
伺候人的小廝啊。
我好奇地打量他幾眼。
青樓的小廝標準都這麼高嗎,個個清瘦白皙。
做小廝可惜了。
我內心嘖了一聲。
「我餓了。」
我開口,示意他去給我端些吃的來。
下酒菜不頂飽,我還有些餓。
「小姐別急啊。」小廝輕剜了我一眼,眼中水光瀲灩。
「我很急,我真的很餓。」我莫名其妙道。
「不急,這事兒要慢慢來。」他羞澀一笑,依舊沒有任何動作。
弄得我二丈摸不著頭腦。
這小廝遲遲不去給我拿吃的,莫不是還需要額外的小費才能使喚動他?
今天帶的錢也不知道夠不夠,畢竟這是個銷金窟啊。
我正要掏出銀子,小廝一屁股坐到了我旁邊。
「小姐的口脂真漂亮,誘的別人心痒痒的。」他盯住我的唇,呵氣如蘭。
我神色一頓,懂了。
想不到他一個男子竟然喜歡口脂。
這是翠芳居今年的新品嘞,我還沒用過幾次。
「是吧,我也這麼覺得!」
「你眼光不錯,這盒送你了。」
我立馬從袖口中掏出口脂,熱情地遞給他。
「小姐真會開玩笑。」小廝面色一僵,滿眼幽怨。
什麼開玩笑,我從不開玩笑。
給你就是你的了,這才值幾個錢。
「放心,每個人都有追求美的自由。」
我塞給他,還不忘開口安慰。
「房內沒有旁人,你快塗上試試。」
接著他更是耐不住我的盛情邀約,將口脂塗在了嘴上。
剛塗完,我還沒來得及細看欣賞,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譁,紛亂的腳步聲逼近。
下一刻,房門被踹開,蔣皎皎和陳小荷連滾帶爬跑進來。
「救命啊,微寧!」
「周韞玉殺過來了!」
我大驚失色,站起來就想跑。
難道他反悔了?又想來找我麻煩了?
還是看我逍遙自在,心裡不平衡?
不管了,先跑!
我剛站起身,還沒來得及跑兩步,就看到周韞玉抬腳跨進房內。
「去哪兒?」
他衣袍雪白,臂彎上搭著件黑色披風,面無表情,冷目灼灼。
5
完了!
我頭皮發麻,後背生出一層冷汗。
「周周……周大人,好巧呀。」我扯出一抹笑,努力裝作若無其事。
他不說話,猶如深潭的眸子幽幽望來,透著一股冷冽的寒意。
「啊那個,我剛巧路過,看許多姑娘衣衫單薄,怪可憐的,所以上來了解一下情況。」
危急關頭,我靈機一動,開始胡編亂造。
只是這話顯然漏洞百出,說出來我自己都心虛。
不過奇怪的是,我心裡虛什麼?
他也不知信還是沒信,凌厲的目光轉向一旁的小廝。
「他他……他是給我端茶送水的。」
這我可沒說謊,語氣理直氣壯。
你要是晚點來,我這會兒已經又收穫一個小姐妹了。
周韞玉微眯起眼,視線落在我和小廝的唇上,眼神倏地冷峻,透出令人悚然的怒意和冷厲。
他闊步朝我走來,我嚇得連連往後退。
誰知陳小荷和蔣皎皎像小雞仔似的縮在我身後大氣不敢出,拿我當盾牌。
見周韞玉走過來還把我往前推。
不是說好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,我心中叫苦不堪,暗啐這兩人。
「哎哎哎有話好好說……」
能動口就別動手啊!
我縮著腦袋眼睜睜看他越走越近。
下一刻,眼前一黑,周韞玉一把將披風罩在我身上。
我連頭帶臉都蓋在兜帽下,緊接著身子凌空,被打橫抱起往外走。
清冽的草木氣息縈繞在鼻尖,我大腦一片空白,靠在他的胸膛上僵著身子不敢動,一路被抱著塞進馬車裡。
車廂內如死寂般沉默,感受到周韞玉周身散發的森然怒氣,我咽了下口水乾笑道:
「別生氣別生氣,下次帶您一起行嗎?」
周韞玉聞言,直勾勾朝我望來,眼神能凍死人。
我嚇得連忙捂上嘴,縮回披風裡不敢說話了。
很快回到府上,周韞玉攥住我的胳膊,一路將我拖回我的閨房。
月芽正站在房門前焦急地張望,見我回來,趕緊迎上來。
我張口想叫她找爹娘來救我,周韞玉就扯著我進了房內,猛地關上門。
「都不許進來!」
他一把將我摁在門上,動作粗魯。
力道頗大,撞得我後背生疼。
「疼……」
我嘶地呼痛,抬手就要推他。
「別動!」周韞玉攬住我的腰,縛住我。
身體貼著身體,屬於他的霜雪般的氣息撲面而來。
我們離得極近,近得能清晰地看到他白皙如玉的脖頸處那顆小痣。
這不對勁,太不對勁了。
「放開我!」
我徹底慌了,奮力掙扎。
可他的力氣太大,我整個人都被圈在了他的懷裡,絲毫動彈不得。
微涼的手指狠狠擦過我的唇,嫣紅的口脂蹭了他一手。
他眸中情緒翻滾,喉結上下微微滑動。
緊接著低下頭深深吻住我。
熾熱又悸動。
良久,他鬆開我的唇。
指尖輕輕摩挲我的唇角,有溫熱的呼吸噴洒在我的臉上。
「江微寧,我不會再等你想起我了。」周韞玉低聲道。
眸底褪去慍怒,神情哀傷寂寥。
我被親傻了,呆愣在原地。
周韞玉走後,月芽喚了我許久,我才回過神。
他親我了?他為什麼要親我?
難道他喜歡我?
可他不是討厭我嗎?
他最後那句話又是什麼意思?
唇上刺痛微腫,我坐在椅子上心亂如麻。
就在迷茫怔忪之際,眼前忽地閃過一絲零星破碎的畫面。
梨樹下周韞玉含笑看著我,目光溫軟深情。
他抬手拂過我肩頭上的落花,表情鄭重,欲說些什麼。
他在說什麼?
我努力想要聽清,可那畫面驀地消逝。
緊接著尖銳的疼痛猛烈襲來,我按著額頭面色慘白。
這是磕到頭的後遺症,時不時就會發作。
月芽見我不舒服,連忙服侍著我躺在床上,又焚了寧神香。
伴著裊裊香煙和惱人的頭痛,我昏昏沉沉睡了過去。
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。
6
夜色溫柔,我在湖畔遊玩,遇見一俊朗公子。
我對他一見傾心,自此茶不思飯不想,千方百計想要對他好。
送名貴書帖、筆墨紙硯、錦衣華服,但皆被那公子惱怒退回。
這人忒不識趣,可我卻放不了手。
甚至還破天荒地地反思,是自己太過直接。
那公子品性高潔,豈能接受女子的贈予。
於是只能採取迂迴策略,設法買下他的竹屋,又讓人引薦他入府當教書先生。
這樣他就能名正言順且長久地留在我身邊。
從來看書就厭煩的我,每天早早起床梳妝打扮,迫不及待地趕去書房聽課。
他執筆寫字的模樣真好看,他執卷朗讀的聲音真好聽。
我大半天都在托腮瞧他。
奈何這人真的極不識趣,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無動於衷。
從不與我說無關的話,只當我是他的學生。
我貪玩交不上功課,還會罰我留在書房裡臨字帖和抄書。
那次我臨到手腕酸麻,雙眼發黑,都還沒臨完。
我哪吃過這種苦,眼看著太陽都下山了,只覺得人生無望,心中愈發委屈,哇地一聲哭出來。
邊哭還邊喊著討厭他。
這段日子寫的字比我過去十幾年加起來寫得都多,毛筆用禿五根,手上都起繭子了。
白白讓自己受罪,還得不到任何回應。
是塊冰也該捂化了啊。
我心灰意冷,決定不要喜歡他了。
「我討厭你!」我將書一扔筆一拍。
男人多的是,不行咱就換。
沒想到他卻慌了神,破天荒地越矩,抬起我的下巴,用袖子給我擦眼淚。
小心又輕柔,像是對待稀世珍寶。
「對不起,我……」
眼淚越擦越多,他無措極了。
「你不喜歡我,我再也不來討嫌了。」
我恨恨出聲,揮開他的手就要走。
「別走……」他扯住我的袖子,顫聲道。
一向清冷出塵的面容竟是滿滿的驚慌。
開口挽留我,是在意我的吧。
我隱約察覺出來,氣消了不少。
「那你喜不喜歡我?」
「今天必須給我一個答案。」
我噙著淚,神色倔強決絕。
快刀斬亂麻,成就成,不成就不成。
好兒郎多的是。
「喜歡。」良久,清越的聲音響起。
「你說什麼?」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「我……本就心悅你。」他耳尖有些紅,垂眸出聲。
巨大的喜悅感一瞬間填滿心間,我險些尖叫。
他心悅我!!!
下一刻,積攢已久的委屈直衝心頭,我鼻子一酸,眼淚像決堤的洪水一樣。
「你喜歡我為什麼不早說嗚嗚嗚嗚……」
「害得我患得患失這麼久嗚嗚嗚嗚嗚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