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
宴會舉辦在一艘遊艇上,圈內有頭有臉的人都有出席。
我穿上了最昂貴的西裝,戴上了最精美的飾品。
只不過厚厚的粉底蓋不住臉上的黃氣,瘦削的身體有些撐不起以往的衣服。
顧為舟在人群的簇擁中舉著酒杯侃侃而談,眼神溫柔。
只不過在看到我出現後溫柔不在,只剩厭惡。
我找了個最靠角落的位置坐下,盡力將自己隱沒在昏暗的燈光下。
我知道,我不該來的。
可是,還是想看他一眼啊。
手中的酒冰涼苦澀,醫生和方方姐千叮嚀萬囑咐不讓我喝酒,可是對現在的我而言,喝與不喝又有什麼差別呢。
「許先生,張導這邊邀請您過去喝一杯。」一名工作人員躬身附耳說道。
張導在圈內是有名的混蛋,不知道禍害了多少少男少女。
不等我開口拒絕,顧為舟突然大步朝我走來,一把扯起我說:「張導手中的資源那可是頂級的,你還不快去?」
他的眼神意味深長,語氣揶揄鄙夷。
我知道,他生氣的時候就會這樣,看著很兇,實際上是個炸毛的小貓。
我突然笑了,想伸手摸摸他的頭頂,最終還是忍住了。
然後起身跟著工作人員去了導演那桌。
「喲,許老師,快坐快坐。」說話的人伸手想來拉我,被我側身躲開。
「怎麼,許老師幾日不見就不認識老朋友了?」說話的是圈內有名的兩個老闆,也是顧為舟手機視頻里那兩個人。
我感到渾身惡寒,起身想離開,然而一雙溫暖的手將我死死按在了座位上。
「各位老師,我們公司的藝人里,就屬時晚最識趣,只要給他資源,那他可是什麼都願意做的,是吧?」顧為舟笑著說。
「哈哈,都是朋友,來來來,許老師喝酒。」張導示意服務生給我倒酒。
顧為舟奪過酒,將我面前的杯子倒滿。
「還不快敬張導一杯,他正在籌備的文藝片那可是一角難求啊。」
我接過顧為舟遞過來的杯子,強忍著不適一飲而盡。
冰涼的酒水流入喉管,卻變得火辣滾燙。我的五臟六腑好像都在灼燒,額頭沁出了細細的薄汗。
「許老師臉都紅了,哈哈,真是楚楚動人啊。」張導打量著我說。
「嘩啦」一聲,顧為舟將手裡的杯子捏了個粉碎。
我情急之下想去檢查他的手,被他一把甩開。
「我去換個杯子,各位喝著。」顧為舟拂袖而去,沒有再看我一眼。
「許老師,上次的事還是我們幫你擺平的,不會忘記了吧。」其中一人看著顧為舟離去的背影意有所指地說。
想起上次的事,我將杯子倒滿,再次一飲而盡。
「沒忘,兩位老師也別忘了就好。」
然後我就陪著他們一杯接著一杯地喝,最後連胃部的痛覺都沒有了,只是覺得心裡好難過。
顧為舟再也沒來我這裡,我想他應該已經走了。
徹底醉死前我給方方姐發了信息讓她來接我,然後就人事不知了。
迷濛中好像有人來拉我,又好像有人來抱我,我拚命掙扎,最後落入了一個梔子味的懷抱,在熟悉的梔子香中沉沉睡去。
5
熟悉的消毒水味道讓我從那個梔子味的美夢中醒來。
「你真是瘋了,怎麼敢去喝酒。」方方姐守在床前,劈頭蓋臉地罵我。
「喝與不喝,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。」我淡淡道。
「我已經幫你處理好了解約的事,顧為舟沒有為難你,只是說按協議走就行。什麼時候開始系統地治療?你還年輕,不能輕言放棄。」方方姐將一疊治療方案遞給我,轉過身去偷偷抹了一把眼淚。
「沒用的,我不想化療。姐,我想回家,可是我沒有家……」
窗外的陽光太過明媚,刺得我眼淚直流。
誰能想到小小的黑痣竟然也能發展成不治之症,拿到診斷書的時候我剛和顧為舟看完電影回來。
昏暗的影院裡我們選了最靠角落的位置,像尋常情侶一樣十指緊扣。
「時晚,真想和你一直這樣在一起。」
顧為舟的聲音淹沒在巨大的背景音效下,我卻聽了個面紅耳赤。
那時候我想,即使是這樣小心翼翼,永遠無法公之於眾,我也還是想愛他。
可是,命運好像和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。
如果一直在那個聾啞學校就好了,沒有見過光明,死亡對我來說可能反而是解脫。
可是現在,我好不想死啊。
被顧家資助後我順利完成了學業,甚至出於私心考上了電影學院。
那時候顧為舟已經作為童星出道好多年,並且有了很多的代表作,成了炙手可熱的演員。
我偷偷仰望著他,做著一個不可告人的夢。
剛剛離開聾啞學校的時候,我的語言退化很嚴重,無法正常交流。顧為舟經常去看我,逐字逐句地教我說話。
他說是他把我從聾啞學校拖出來的,他就要負責。
他會給我帶一些我從沒見過的吃的和玩具,還有書,衣服,文具,日常用品,還有錢。
後來他說漏了嘴,當年他要資助我顧家並不同意,是他用自己的壓歲錢養了我那麼多年。
我畢業後參演了幾部小作品,也算是邁進了娛樂圈。可是沒有人脈資源,在這個圈子裡舉步維艱。
有一天顧為舟拿了一本合同說:「小爺我準備簽了你,還是用我自己的壓歲錢。」
我笑他這麼大了還有壓歲錢,他卻不以為然地說,不管多大在長輩眼裡都是孩子,這是他該拿的。
「我這些年的老婆本都用來養你了,你可得爭氣點給我多掙點錢,我要證明我的眼光沒錯。」顧為舟笑著打趣我,實際我知道他只是怕我尷尬。
在顧家的經營下,我終於有了更多機會,不光是電視劇,綜藝也上了一些,慢慢有了一點知名度。
直到顧為舟拿了一個本子來找我,是一部大 IP,只不過是雙男主設定,沒有人願意接。
「我準備接下這個角色,怎麼樣?願不願意和我合作一次?」他笑著說。
那一瞬間,我想了無數種辦法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激動。
「嗯。」我裝作不在意地點頭,實際上內心雀躍不已。
能和顧為舟合作,還是雙男主,這是我做夢也不敢想的。
因為在漫長的相處中,我逐漸痛苦地發現了我對顧為舟的感情。
不止是感激,不止是朋友,而是一種羞於啟齒的衝動。
然而每次面對他溫柔的眼神,我都恨我自己齷齪的心思。
如果他知道了,會不會覺得噁心。
如果他知道了,我還能不能像現在這樣守在他身邊。
所以我拚命壓抑自己的情感,甚至故意疏離。
「哎?不高興啊?」顧為舟攬過我的肩膀,湊上來看我的表情。
太近的呼吸打到我的臉上,我慌亂地抬頭。
不經意間兩人的唇瓣輕輕擦過,我和他都愣在了原地。
年少的心動是那麼熱烈,短暫的觸碰都可以讓自己心旌搖曳。我一面沉醉於顧為舟的親近,一面唾棄著自己不為人知的綺念。
「那個,簽了後給我。我還有事先走了。」顧為舟的耳朵變成了不自然的紅色,扔下一句話就匆忙逃離了現場。
而我愣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,我甚至不敢去鏡子前看自己的表情,我感覺我整個人似乎都快燃燒起來了。
6
這是一部古裝仙俠劇,很多取景都在野外深山。劇組條件有限,顧為舟乾脆讓我住進了他的房間。
「我這裡條件好一些,咱倆睡足夠了,你別打呼嚕就行。」
我沒有拒絕。
拍攝進行得很順利,就連最難演的兩位男主之間的感情戲,也獲得了導演的認可。
「哎呀,我之前還擔心你們倆會放不開,沒想到二位這麼專業。」導演笑道。
我被戳中心事不敢說話,顧為舟大大方方地說:「我和時晚感情好,比較容易入戲。」
說者無心,聽者有意。
心底埋藏的種子悄然發了芽。
隨著劇情的推進,二位男主的牽絆越來越深,我和顧為舟也入戲越來越深。
甚至劇組工作人員經常來打趣我們,好像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,我和顧為舟真的成了一對情侶。
天熱我不想吃飯,顧為舟想著辦法從鎮上給我買吃的。
我被蚊子咬了顧為舟親自給我擦藥。
有一場戲是我落入水中,被顧為舟救起。為了畫面的唯美,我需要屏住呼吸慢慢沉入水裡,顧為舟再破水而入將我救起。
野外的池塘能見度很低,即使做好了準備,一入水我還是慌了。
沉到一半我就被嗆了一口水,我想去拉身上的安全繩,慌亂之下卻弄開了繩索。看著水面的光亮離我越來越遠,我的腦海里不停回想顧為舟拉著我的手叮囑我注意安全的畫面。
顧為舟生了一雙桃花眼,笑起來水波瀲灩,真好看。
他的嘴唇薄薄的,嘴角卻總是翹著,真好看。
迷茫中顧為舟的臉真的出現在了我的眼前,他將我抱住,然後吻了我。
隨著他的吻進來的還有空氣,我大口大口地吸著他渡過來的空氣,終於在意識恢復清醒時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他瞪大的眼睛。
我恢復理智想推開他,卻被他箍得更緊,吻得更深。
我想,他一定是瘋了。
那天以後我處處躲著顧為舟,我明顯感覺到了他的煩躁。
一場二位主角互訴衷腸的戲,拍了好多條都不成功。最終導演讓我們休息半天,找找狀態。
我搬回了自己的小房間,正躺在床上心煩意亂。
顧為舟一定是為了救我才那麼做的,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。
這時顧為舟推門進來,有些氣惱地說:「你為什麼躲著我?」
「我,我沒有。」
「你撒謊,你是怪我那天親了你嗎?」顧為舟有些受傷地說。
不等我反應他繼續說:「對不起,我知道你肯定很難接受,我自己也無法理解,可是我不知道我怎麼了,那天你出意外後我就失控了,我好怕失去你,我,我……」
我被顧為舟的話驚在了原地,胸中的心跳轟隆作響。
「你肯定覺得很噁心吧,我可能真的是入戲太深了,不過你放心,劇組殺青後我絕不會再去打擾你。」顧為舟的聲音越來越小,居然是他從未有過的小心翼翼。
他說完話轉身想走,我終於回過神來起身拉住了他。
「不噁心,因為我自己的心事,比你噁心上千百倍。」我低著頭不敢看他,小心地將自己壓抑的情感說出。
顧為舟先是愣了一瞬,然後驚喜地看著我說:「你也喜歡我?」
我輕輕點了點頭,就被他緊緊地抱進了懷裡。
滿懷的梔子香,還有他胸膛內咚咚的心跳聲,提醒著我這不是在做夢。
「太好了,太好了,我以為……我以為我要失去你了。看來小爺我魅力無限啊,快說說你的心事是怎麼個噁心法的?嗯?」他用嘴唇輕輕蹭著我的頭頂說。
我抬頭認真地注視著他的眼睛說:「好,我想全部說給你聽。」
那些曾經幾乎讓我瘋掉的熱烈的被壓抑的洶湧愛意,都想說給你聽。
7
和顧為舟確定關係後,我度過了人生最快樂的一段時光。
我們借著角色在大庭廣眾下將愛意說盡,那些點點滴滴的花絮後來都在網上瘋傳成我們相愛的證據。
可是劇總有殺青的一天,我們也不能總是躲在那個世外桃源。
殺青那天拍完了最後一場夜戲,我和顧為舟坐在樹下。頭頂是繁星,耳邊是蟲鳴,美得一塌糊塗。
「殺青後你有什麼打算?我想出去散散心。」我試探著問。
「好啊,去哪裡?我們一起。」
「我們要不分開一段時間,有時候演員會出現入戲太深……」話未說完,我被顧為舟一把拉入了懷裡。
「你想說什麼?嗯?你對我是入戲太深?許時晚!」他黝黑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問。
「我,我當然不是,可是你,你本該有更光明的未來,我不該把你拖進這條難走的路。」
擁有顧為舟的每一天我都在自責,是不是沒有我,他就可以和普通人一樣娶妻生子,順遂一生。
聚光燈下的秘密少得可憐,我怕有一天我會成為別人攻擊他的把柄。
我愛他,就更希望他的路能好走一點。
顧為舟聞言有片刻的怔愣,接著輕笑著吻上了我的唇。
「再好走的路沒有你我也不去,許時晚,別想丟下我。」他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根手繩,上面穿著一顆通體赤紅的紅豆。
將手繩系上我的手腕,他挽起衣袖讓我看他手上一模一樣的一根。
「這樣你就跑不了了。」
「你還是藏好,萬一被拍到就完了。」我小心地將他的衣袖放下說。
然而,沒想到我一語成讖,很快我倆親密的畫面就被人拍了下來。
收到郵件的時候劇正在播出,畫面里我和顧為舟牽手,接吻,出入酒店。
看來我們早就被盯上了。
蛋糕就那麼大,你多吃一口我就要挨餓。在這個吃人的圈子,有時候搞垮你,並不需要什麼深仇大恨。
我本來打算找顧為舟商量怎麼處理,卻在一次普通的體檢中查出了黑色素癌。
我本來有和你攜手對抗一切風雨的勇氣,卻不得不屈服於命運的嘲弄,獨自計劃著如何保全你。
於是就有了顧為舟手機里的一幕,我赴約去了那個飯局,對方開口要 500 萬,並且讓我承諾放棄正在接洽的幾個角色,甚至永遠退出這個行業。
那天我喝了很多酒,甚至忍著噁心曲意逢迎。有人以為我喝多了,想對我動手,我抓起餐刀指著他的喉嚨淡淡地說:「今日我是來談生意的,而我,是另外的價錢,只怕你還付不起。」
「哈哈,誤會,誤會。」那人臉色蒼白地說。
「我答應所有條件的前提,是沒有人去打擾顧為舟,我想你們懂我的意思。」我揚起手裡的微型攝像機,繼續說:「我最不怕魚死網破,一周內錢會到帳,希望你們說話算話。」
席間他們侃侃而談的那些齷齪往事,全部被我記錄了下來,雖然不足以定罪,卻可以讓他們在娛樂圈永劫不復。
在場的人臉色都變了,他們沒想到我竟然會到破釜沉舟的地步。
他們不知道的是,一個將死之人,最不缺的就是勇氣。
那 500 萬是我找顧為舟要的,他笑著說:「怎麼?我這算聘禮嗎?」
卻沒有追問我用錢做什麼。
後來這也成了我騙他的證據,讓他更加相信我和他在一起,不過是為了資源和利益。
8
我最終還是放棄了化療,不想在最後的日子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。
可是放棄化療的結果就是更快地擴散轉移。
最先是骨頭,全身的骨頭都開始疼,稍有不慎就會骨折。
方方姐對外宣稱我在休假,而我的消失似乎並沒有在娛樂圈引起半點漣漪。
我常駐的綜藝很快地換了藝人,就連曾經狂熱的粉絲也有了新的偶像。
顧為舟接了新的電影,搭檔的女演員是當紅的小花林北北。
路透的花絮二人登對又甜蜜,顧為舟看著林北北眼神溫柔。
那段花絮我刷了一遍又一遍,即使渾身抽痛也固執地不肯放下。
療養院在海邊,一日我不小心摔斷了腿,方方姐趕來看我。
「唉,怎麼瘦了這麼多?」她滿臉心疼地抱怨。
「還好,終於不用刻意管理體重了,哈哈……」我笑著打趣。
電視上正在播放綜藝,遊戲環節顧為舟將林北北護在懷裡,男友力爆棚。採訪時主持人問林北北的理想型,她看著顧為舟笑得燦爛明媚,而顧為舟看著她也是滿臉的寵溺。
見我盯著電視出神,方方姐說:「都是配合電影的宣傳炒作。」
方方姐多少知道一些我和顧為舟的事,此時是想安慰我。
可是畫面一轉,我看到了林北北衣袖下的一抹紅色。
「這樣你就跑不了了。」
……
顧為舟的話,言猶在耳,我輕輕地扯下了手上的同款手鍊。
許時晚,這不正是你想要看到的嗎?可是為什麼會這麼痛呢?
我將手邊的鎮痛藥又吃了一遍,只是這些藥的效果越來越弱。
「其實他有問過你的事,我照你說的搪塞了他。」方方姐不忍地說。
「嗯。我沒事。」我笑著送走了方方姐。
醫生說最近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了腦部,我時常會覺得精神恍惚,睡覺的時間也越來越長。
我時常做夢,夢見顧為舟拉著我的手說:「別怕,未來的路我們一起走,所有的非議壓力我們一起面對。」
有時候又夢見他背對著我說:「沒想到你是這種人,和你在一起是我此生做過最後悔的事。」
每次醒來都淚流滿面,連管床的護士都看不下去,一次次地問我真的沒有家人了嗎?
家人?這個詞對我來說太過奢侈了。
其實後來我有循著記憶偷偷回過小時候的村子,媽媽早就不在那裡了,村裡人說她早年就改嫁了。
我也曾不死心地問過聾啞學校,他們卻說從沒有人找過我。
本來,我一直把顧為舟當作我的家人。
可是現在,我卻成了他最討厭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