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、
本公子今天的身份,乃是綺香樓的花魁。
我身披幻色薄紗,唇色朱櫻一點、頭飾足足十斤重。
豁出去了!
還好那幫兄弟,不知道我天天在夢裡穿女裝。
軟紅十丈,狹路相逢。
晏華仙尊清凌凌地站在樓梯處,自下而上地仰望我。
這個人間最喧譁曖昧之地,也沒能讓他沾上半分紅塵。
目光相對的瞬間,我看到他眸子閃了閃,仿佛鬆了一口氣似的。
怎麼,兩日不見,以為我跑路了?
我倒是想跑來著。
我並不是一個人站在台階上。
一個油膩膩圓滾滾的官老爺,正色眯眯地扯住我的胳膊:「出來賣不就是為了錢?老爺我錢多的是。」
我楚楚可憐道:「求老爺放過我,奴家賣藝不賣身。」
勸風塵女子從良是男人的一大愛好。
加上這英雄救美的戲碼,他能扛得住?
可惜晏華仙尊不為所動。
那種戲謔的表情,重新出現他的臉上。
死胖子又道:「巧了,老爺我就喜歡強人所難。你看有沒有人敢救你?」
我裝模作樣擠出兩滴淚,望向台階下的仙尊:「不知這位公子,可願幫幫奴家?」
晏華仙尊終於開口了。
他挑了挑眉,對那死胖子道:「一起?」
我:「……」
這種惡劣的傢伙是怎麼當上神仙的啊!
我還沒開口,胖子先替我罵了:「死變態!」
一邊罵,一邊伸手去推晏華仙尊:「好狗不擋道。」
我倒吸一口冷氣。
果然,下一刻他就以臉著地摔在了樓下。
晏華仙尊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,評價:「就不能有點新意?」
氣氛沒烘托到位,但我也別無他法,只能厚著臉皮繼續:「公子芝蘭玉樹、嫉惡如仇,奴家願以身相許。」
「哈。」他像故意看我笑話,「不必了,姑娘跳個舞就行。」
跳舞?
按理來說,一個花魁身著輕紗,舞姿曼妙,確實是個讓人心動的好機會。
可是本公子不會啊!
我發了一會兒呆,終於硬著頭皮抬起手。
沒扭兩下,掉出來兩個假胸……
這是我認識晏華仙尊以來,他笑得最開懷、最真心實意的一次。
本公子又從他夢裡死出來了。
尷尬死的。
八、
司命得知此事,給我下了最後通牒。
讓我抓緊時間跟家人告個別,速速上路,早死早超生。
我好說歹說,才求來最後一次機會。
這一次,我狠下心來,決定拿出之前不忍採用的方案,並有八成把握。
在我買的那一大堆流行話本子之中,混入了幾本男人跟男人的。
其中一本叫《霸道山賊俏官爺》。
講的是山大王對朝廷派來剿匪的小將軍一見鍾情,強行將他擄走,捆著成了親。
「捆」這個詞就很靈性。
他一個人入了我的山賊窩,還被捆著。
哪有反抗之力?
其實本公子覺得,這種事情最好你情我願。
但事到如今,休要怪我行非常之手段了。
九、
一向素凈如古蓮的仙尊穿上了大紅喜衣,美貌在衝突下愈發濃烈。
特別是他身上捆著粗麻繩,愈發顯得腰肢勁瘦。
白皙的手腕上和鎖骨上甚至被勒出了紅痕,可憐又誘人。
本公子看得直臉紅。
很好。
被捆著的晏華仙尊,特別有安全感。
我得意洋洋:「你叫啊,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。」
晏華仙尊發出一聲輕笑。
即便被人五花大綁在床上,他臉上依然一派從容:「不裝了?」
第一次在他面前以男裝示人的我狠狠咬牙:「不裝了!」
看到他這個略帶嘲諷的模樣我就來氣。我頭腦一熱,在他淡色的嘴唇上啄了一口。
晏華仙尊瞳孔猛地一顫,聲音像是從牙縫裡出來的:「你竟真的敢?」
「為什麼不敢,反正是最後一次了。」
他臉上的表情冷下去,抬眼望向我:「什麼最後一次?你背後那人,終於等不及了?」
我伸手去解他的腰帶,答道:「對啊,被你耍著玩了這麼久,本公子甘拜下風,不奉陪了。」
突然,我只覺得天旋地轉,被人狠狠摔在床上。
剛剛還被五花大綁的人,此刻正壓在我的上方。
他神情冷峻,雙眸沉沉,壓迫感十足:「怎麼個不奉陪法?說清楚。」
我愣了愣,突然意識到一件事。
他又耍我了。
我又失敗了。
我這短暫的一生,即將到此為止了。
那一瞬間,我又氣憤,又委屈。
連踢帶打,拚命掙扎:「就是如你所願,再也不來了。懂了嗎,滿意嗎?你們神仙怎麼一個個都不講道理?」
「說什麼上天安排!朽木都比你多幾根情絲,是誰怎麼倒霉,要和你天定情緣!」
司命說過,下輩子我也得繼續引他破戒。
我不敢說太多,怕讓他提防,只能無意義地發泄。
晏華仙尊單手將我的兩隻手腕壓制過頭頂。
無奈地垂眸望了我半晌,突然低下頭,用一個吻封住了我的滔滔不絕。
「閉嘴,很吵。」
我瞪大眼睛:「你你你……」
「你什麼?這不是你想要的?」
清幽的古蓮香氣瞬間濃烈,將我緊緊包裹。
那天過後,我再也沒進入晏華仙尊的夢裡。
我以為完成了任務,此生與他再無瓜葛。
萬萬沒想到,他現在卻站在我面前。
十、
僅僅是闖進夢中打擾他,他就叫囂要逮到我。
現在成功讓他破戒被貶,他能放過我?
我當機立斷,調頭就走:「小弟肚子有些不適,你們先去,我稍後來與你們匯合。」
快步離開的時候。
能感覺到有一道灼熱犀利的目光,牢牢黏在我後背。
我在一家酒樓里兜了個圈,從側門出去,又繞了一大圈才到和兄弟們約好的茶樓。
他們問:「葉兄沒和他一起?」
「誰?」
「路上那位頂英俊的公子啊。他向我們問了你的名字,說要在原地等你呢。問有什麼事也不說。」
我哈哈乾笑:「沒看到呀,不認識,他為什麼要找我?」
喝茶閒聊了一下午。
我心緒不寧,腦中時不時浮現他站在街邊格格不入的身影。
臨回家前,我特意繞過去,想遠遠看一眼。
哪知這麼久了,他竟真的還在原地等我。
我隱隱有些同情,又點心虛。
這時,我不幸被路過的陳少聰看到了。
他過來一拍我的肩,興奮地沖晏華仙尊招手:「對對對,就是他!哎,這邊這邊。」
我:「……」
我謝謝你全家。
晏華仙尊徑直走過來,生怕我再跑了似的,一把拽住我的胳膊。
我強裝鎮定:「您哪位?」
他的眉毛狠狠一擰,指尖無意識地收緊:「你不認得我是誰?」
我將他的手甩開:「我應該知道你是誰嗎?」
人不記得自己的夢很正常吧?況且那還是他的夢,不是我的夢。
晏華仙尊湊近了一些,黑漆的眸子懷疑地在我臉上掃視,壓迫感十足。
我忍不住後退了一步。
陳少聰終於意識到不對勁,將我拉在身後:「這位公子,你找葉兄有什麼事嗎?」
晏華仙尊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,氣場駭人:「滾開,與你無關。」
他畢竟是久居上位的仙尊,生氣的時候有雷霆欲來之勢。
連陳少聰也不禁縮了縮脖子。
但好在他性格張揚。出來喝茶,我只帶了一個小廝,他足足帶了四個。
幾個小廝呼喝起來,將晏華仙尊圍在中間。
他露出一個漫不經心的笑,就像被野狗圍住的猛虎。
那灼灼的目光越過不相干的人,只看向我。
可惜,我不會站在他這一邊,只擔心這些人攔不住他,還問陳少聰:「要不咱倆先走?」
或許是被我臉上的畏懼刺痛,又或許是不便與凡人起衝突,晏華仙尊並未反抗,竟順利被小廝們扭住了胳膊。
這人長相惹眼,衝突一起,當下有許多熱心路人圍過來,指責我們「仗勢欺人」、「欺男霸女」。
儘管知道他多半是裝的,我卻莫名心情愉悅起來。
因為我意識到一件事:
他不再是能隔空取我性命的上神。
我也不再如他夢中那般孤立無援,而是眾星捧月的葉府小公子。
「算了,想必是認錯了。」
臨走之前,我回頭提醒:「也不看看宣城是什麼地方,別隨便當街發瘋了。」
他在原地抬起眸子。那是猛獸盯上獵物的眼神,興致盎然,又帶著幾分嘲弄。
十一、
晏華仙尊如果肯聽話,那他就不叫晏華仙尊。
從那天起,他天天在路上堵我。
「在下晏華。如果不認識,那就認識一下。」
我生怕露出什麼馬腳,主打一個不回應,不接話,不讓他有發現我記得那些夢的機會。
我出去喝酒,把隨行的小廝加到了足足十個。
一回頭,這人在二樓倚著欄杆看我,臉上似笑非笑:「葉洵公子這樣躲著我,莫不是心虛啊?」
我暴跳如雷:「心虛個屁,我看你是有病。」
連續幾天之後,我索性不出門了。
但是一個紈絝在家裡憋著真的很煎熬。
我無聊翻看起之前買的一大堆話本子,突然摸到一本很眼熟,正是那本《霸道山賊俏官爺》。
一些不堪回想的記憶湧上心頭。
真礙眼。
我心頭煩躁:「來人,把這些書拿去後院燒掉!」
小廝抱著一摞搖搖欲墜的書開門,和我娘撞了個滿懷。
我不出門這幾天,我娘覺得反常,已經小心翼翼來問過好幾回。
我:「心情不好。」
她:「為什麼?」
「撞上髒東西了。」
此刻,一堆書本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,最上面的《霸道山賊俏官爺》攤開了,露出的還是有辣眼插圖的那一頁。另一本封面上書幾個大字:《如何征服英俊少男》。
我娘:「……」
我娘身後跟著的道士:「……」
我和小廝:「……」
屋裡陷入了詭異的沉默。
十二、
我被強行按著驅了個邪。
但我覺得我娘更需要被驅邪,因為她已經哭了兩個時辰了——
「唉,原想著你性子浮躁,索性晚幾年再成親,早點為你相看姑娘就好了。」
「都怪我,不許你跟那幫狐朋狗友逛青樓,哪知把你憋成了斷袖。」
「但娘也是為了你好哇。你舅姥爺你又不是不知道,染上那些個髒病,全家都遭殃。男人不自愛,就像爛白菜。」
我被哭得一個頭兩個大,覺得自己甚是無辜。
過了一會兒,她哭累了,突然一拍桌子:「娘出錢,你明天就去綺香樓。看看喜歡什麼類型的姑娘,娘立刻給你在世家貴女中相看。」
我猛地抬頭,兩眼放光。
綺香樓是宣城所有青樓中最昂貴、最頂級的。
這裡也集齊了宣城最有風情的姑娘。
她們琴棋書畫,樣樣精通。有的賣藝不賣身,有的自己挑客人。
即便如此,仍有大把人願意為了和她們吃一餐飯,聽一回曲而豪擲千金。
可以說,去綺香樓逛的就是一個雅致,一個風流。
由於老娘的明令禁止,本公子在當紈絝一事上發展得不夠均衡。
但沒有去過綺香樓,怎麼能算得上一個真正的、完整的紈絝?
對綺香樓的執念大過了對晏華仙尊的恐懼。
我興高采烈地給好友們送信組局。
臨走出門前,我娘諄諄教誨:「只許看,不許摸。男人不自愛,就像爛白菜。」
十三、
我們定了綺香樓最大最豪華的包間。
房裡坐了足足十個美貌的姑娘和一位琴師。
我神遊物外,想的是我在夢裡想像的綺香樓內部,和實際的一點也不一樣。
不知道晏華仙尊看到後,會不會笑話我沒見過世面。
面對一群有錢有顏的公子哥,姑娘們看著比我還興奮。
一人伸出染了蔻丹的手指,來戳我的臉:「這位新來的公子長得真俊。」
我慌慌張張躲開。
陳少聰道:「別嚇唬他,葉兄純著呢。」
有好友問:「葉兄怎麼好像提不起興致啊?
我撇撇嘴:「也沒想像中那麼好。」
環肥燕瘦,美則美矣,但哪比得上天上的神仙?
陳少聰笑起來:「那是,我們葉兄自己貌美如花,要是穿上女裝,可比她們好看多了。」
這句話準確地犯了我忌諱。
我拉下臉來,重重把酒杯放在桌上:「胡說什麼呢?本公子才不會穿女裝!」
對面傳來一聲輕笑。
我惱羞成怒:「誰在笑?」
那琴師揭開遮臉的帷帽,露出熟悉的絕色容顏:「庸脂俗粉入不了眼,那在下如何?」
好友吃驚地指著他:「這不是那日大街上等葉兄的公子嗎?公子一表人才,怎地跑來做這種地方做琴師?」
知情人士陳少聰霍然起身,一臉警惕:「你又想做什麼?」
晏華仙尊語調平淡,望向我的眼神里卻掩著幾絲促狹:「有人為了在下穿女裝,在下為他當一回琴師又有何妨?」
我已經坐不住了:「誰許你進來的?來人啊,把他趕出去。」
他眨眨眼,有些委屈似的,可聲音仍帶著笑意:「葉小公子把我捆在床上成了親,怎麼翻臉就不認人?」
我不敢去看周遭兄弟的表情,跳將起來,七竅生煙:「一派胡言!本公子根本不認識你,何時捆著你成親了?」
陳少聰幫腔道:「就是,葉兄天天與我們在一起。別說他沒時間,就算有,他也沒有那個膽子。」
聽著不像什麼好話,但好歹是幫我。
我氣得上了頭,勇於證明自己,站起來點了四個姑娘:「你、你、你,還有你小紅梅,跟本公子走。」
離開前,我看見晏華仙尊的臉色驀然沉下來,黑如鍋底。
十四、
我娘讓我只可遠觀。
但我一下子點了四個。
很好,很囂張。
我和四個姑娘在一間華麗的閨房中面面相覷。
為了打破尷尬,我安慰她們:「我那些兄弟口無遮攔,並非有意貶損,還請姑娘們別往心裡去。」
姑娘們倒是很看得開:「和晏華先生一比,我們確實是庸脂俗粉,有什麼不服氣的。」
哼,本公子說的兄弟可沒包括他。
小紅梅好奇:「葉公子當真捆著晏華先生成親了嗎?」
「當然沒有!」
她掩嘴而笑:「奴家也覺得,您比較像被動的那個。」
我生氣了:「我點你們來是說這個的嗎?」
她也不怕,嬌笑著湊近問:「那公子點我們是為了什麼?」
我漲紅了一張臉,結結巴巴道:「當、當然是為了好好聽一曲,你們的琴師太吵了。」
四個姑娘一齊笑起來。
又有兩個湊上來,伸手欲捏我的臉:「怪不得先生喜歡逗你玩,確實可愛得緊。」
這時,大門洞開,發出一聲巨響。
晏華仙尊抱臂出現在門口,冰冷地視線輪番掃過她們。
姑娘們花容失色,利索地拎起裙子,一鬨而散。
十五、
我也想跑。
但晏華仙尊身形高大,氣勢凌人。像一面牆一樣堵在身前,將我逼得步步後退。
突然,我腳下被什麼一絆,向後摔倒在一張柔軟而帶著香氣的大床上。
一愣神的工具,那張難以描畫的俊臉出現在我上方。
他分明沒有表情,我卻在他的眉梢看到了冰冷的、幽微的怒意。
這樣的姿勢和壓迫感,簡直和夢裡一模一樣。
我慌了,一拳揮向他:「幹什麼?來人啊。」
他單手將我的拳頭接住,輕鬆按過頭頂。
然後用另一隻手豎起一根手指,放到嘴邊:「噓~」
似乎被我的反應取悅,他湊得更近,睫毛幾乎掃到我的臉上,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道:「你也不想我們這樣,被你兄弟看到吧?」
我的聲音戛然而止。
僵持片刻之後,他低下頭看了看,勾起嘴角:「葉小公子雖說不記得我了,可身體還記得。」
我:「……」
我又氣又羞,掙也掙不開,動也動不了。
一怒之下,紅了眼圈。
手上禁錮的力量鬆開了。
晏華仙尊與我拉開了距離。
他垂眸望著我,嘆了口氣:「就那麼怕我?之前不是你自己說我們天定姻緣,纏著親近我麼?」
我氣瘋了,反正他已被貶為凡人,我也懶得再裝:「誰願意親近你?什麼天定,不過是你們神仙仗勢欺人的藉口罷了。不親近你就得死,誰敢拒絕?」
他早知我有人指使,只問:「你費盡心思與我接近,就沒有一絲一毫出自真心?」
「真心?真心親近一個見面就殺了我兩回的人嗎?」我咬牙道,「仙尊大人,我怕你怕得要死,只想遠離你過正常的日子,可你卻百般試探,不肯放過。」
我梗著脖子:「原是我騙你在先,要殺要剮隨你便。」
原本以為他會當場發怒殺了我。
可是我卻在他一瞬間變得蒼白的臉上,看到了黯然和委屈。
這種神情出現在晏華仙尊的臉上實在稀奇,我忍不住瞪大眼睛。
他卻突然伸過手來,覆住了我的眼,不許我再看。
「世間一共十八家綺香樓,我花了幾個月找到和夢中一樣的。可她們都說沒見過你。」
他低低的聲音,嘆氣似的落在我的耳邊。
「我不知道你的姓名,只能天天在街上守株待兔。」